编者按  编辑，成为一个迷人的行业，因为它带有许多浪漫的成分。在业界被认为总是用最不浪漫的方式表达浪漫的苏公（苏拾平），当时也说了一句浪漫的话，可惜这句话只被极少的慧眼认出其中有如玫瑰般的浪漫情怀。

    编辑，成为一个迷人的行业，因为它带有许多浪漫的成分。

    我第一年当编辑的时候，体验主导一本书从发想、修正，一直到完成，以及后续的宣传定位。这个过程，非常美妙，让我非常兴奋，感觉自己跟作者一样伟大，甚至更伟大一些。作者一年最多写两、三本书，我却一年可以做十二本。

    在这浪漫的一刻，我鼓起勇气，向老板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允许我想做什么书，就做什么书，想怎么包装，就怎么包装，我可以完全不拿薪水。

    老板笑笑，没有答应。可是两年后，他的出版社一直处于半倒闭状态，岌岌可危。我曾私下想象，如果当初他答应我的建议，情况或许不致如此。如果他的想法浪漫，结果也应该是浪漫的。

    后来我进城邦工作，又看到许多浪漫的人，以及听来许多浪漫的传说。

    例如目前公认最不浪漫的城邦何社长，当年曾有两句最浪漫的名言，广泛流传于两岸的出版业。

    第一句话是：出版工作有魔鬼的部分，也有天使的部分。魔鬼的工作比较脏，没有人要做，让我来做；天使的工作比较体面，让你们编辑部做。

    当一个浪漫的魔鬼，全心全意为天使服务的时候，他就比天使更加令人喜爱。当魔鬼和天使合作无间的时候，还有什么敌人和困难无法打倒。

    第二句话是：每个编辑每年有一本书的QUOTA（配额），你想做什么，怎么做，完全自主，不必主管同意。如果你和主管为一本书起争执，你只要竖起食指，表示这本就是今年的QUOTA，主管就会闭嘴，放手让你做。但是，一人一年只有一次竖起食指的机会。

    后来博客来网书一位PM，在做某一大型企画案时，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如果每个人一生可以任性一次的话，那就是这本书了。

    另一个在业界被认为总是用最不浪漫的方式表达浪漫的苏公，当时也说了一句浪漫的话，可惜这句话只被极少的慧眼认出其中有如玫瑰般的浪漫情怀。

    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一个编辑部，当年的资产报酬率达到百分之二十五，那么他就可以放下工作，申请休假，出国充电。他可以拒绝老板要他继续赚钱，因为他已经赚够了。一个编辑不需要为赚钱卖命。

    能完全看懂这句话的浪漫性的编辑，至今仍属少数。问题在大部分编辑不懂什么是资产报酬率。

    简单解释，资产报酬率就是编辑部的净利，除以编辑部累积的花费（通常用四大资产的总额来代表），所得的比率就是资产报酬率。用股票做比方，百分之二十五，相当于每股赚二点五元的公司。

    你看，还是不懂吧！没错，苏公总是用没人懂的冷浪漫，表达他心中的浪漫。懂这种冷浪漫的人，可以当出版公会理事长了。

    不过，这种浪漫的事情，已经往事如烟了。当年不小心说出浪漫语言的老板，现在不堪回首，很可能也不认这笔帐了。唉！逝者如斯。

    现在的情况是，即使在七月已经做到资产报酬率百分之二十五，总经理还是跑来催书。百分之二十五已经不是高标准，而成了低标准。一个编辑部被要求的资产报酬率，你猜现在是多少？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前两周我去看远流吴家恒，他说一到九月他一人已经做了十二本书，年底前还有三、四本书要做。听完后，我马上代表编辑同业公会，谴责他毫无节制的努力，简直是贬低编辑的价值，如此过劳奉献，太不道德，以后别人还怎么混饭吃。

    时代在改变，人心也在改变。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没多久就被实证的、科学的理性主义所取代。整个世界进入达尔文式的，弱肉强食的大竞争时代。也许现在的出版业就处在这样的时代。

    目前的编辑，需要服从的规范与训练，远远大过浪漫。浪漫成了灵光乍现的奢侈品，浪漫成了高糖、高钠、高胆固醇食物，只能偶一为之。编辑的日常生活，进入无止境的，数字管理驯化过程。

    还记得十年前大家都爱谈班雅明吗？

    这一代的编辑，就是一群从浪漫灵光的氛围里，慢慢踩入成熟资本主义世代的艺术家。每个人都是班雅明。

    我自己有个开玩笑的话，叫做"编辑指标的套套逻辑（tautology）"。这是一个像但丁神曲中所说，螺旋式的循环地狱。

    刚开始，我们追求产量，于是放弃了我们想做，可是制作速度比较慢的书。等产量够了，老板会告诉你，库存太多，必须缩减。于是我们开始做认知上比较好卖的书，然后库存少了（当然也要用你的获利去打库存）。接着，是改善预付版税过高的问题，再接着，是调整在制品周期太长的问题。等你脱了一层皮，完成工作指标后，老板拿报表告诉你，做得这么辛苦，毛利却这么低，太划不来，不如想个办法改善吧。所以你勒紧裤带，节省成本、改善包装、提高订价、亲力亲为。等毛利提高后，老板找你喝咖啡，用哥儿们的口吻，告诉你一个理论，叫做当你的报酬率增加到某种地步，正是你提高营业额的最好机会。你被这个充满理性的理论说服了，于是，你又回到产量的问题，重头再来一遍。

    好啦！感谢但丁，带我们到地狱走了一遭。

    如果现在问我，编辑是不是一个浪漫的行业？你猜我会怎么回答？

    我还会说是。这是一个浪漫的行业。

    只是他是一种非常专业、非常自律、充满内省的浪漫，而不是任意恣为的浪漫。

    浪漫的编辑，正在告别班雅明，重新拥抱黑格尔。学他用最严格的辩证逻辑，讨论什么叫做"自由"，并把它实践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