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这件事先要谈我转业的过程。我17岁到文明书局当艺徒，一共耽了六年。后因辛亥革命爆发，文明书局停工，我就脱离了。从此以后，改为店员，在中华书局、中国图书公司、右文社等，又搞了五年。觉得洋场十里，无非是酒醉金迷，青年人长处下去，耳濡目染，将有终身堕落之危。因此，在1917年(民国六年)就转变方针，从事教育。以我所知，贡献给下一代，是很有意义的。那年先在松江“明静堂”小学当四年级级任，继而被青浦章练塘“颜安学校”聘任为六年级级任。我要推荐的那个学徒，就在这学校的六年级毕业生中发生的。
 
    廖陈云同学小学毕业株守在家

    1919年(民国八年)暑期，照例六年级毕业。在行过结业典礼后，师生相互告别，我就回松江度假。招收新生，由本镇的几位教师担任。我们在外地的，只需在开学前到校就是了。在开学到校后，我习惯地要到各个毕业生家里去访问。一来我是喜欢关心人，二来责有枚归，了解了哪几个升学，哪几个就业，于心就安了。那年到了学校，也照例地前去访问。大部分考取了松江三中和青浦县中，也有少数就业的，独最优秀的廖陈云同学株守在家。我就起了怜才之念。问他的家属，缘何使他失学?他们回答读不起。
    
    廖陈云同学的家，是怎样一个家呢?廖陈云同学早已父母双亡，成了一个孤儿，是由他舅父接来扶养的。所以他并不姓廖，是姓陈。因他的舅父在那时还没有儿子，就一人顶两姓，在原来陈云的名字上加了一个廖字，就叫廖陈云了。因此，廖陈云同学的家，就是他的舅父家。他舅父是个小本经营者，与舅母二人，设了一个小饭馆，勤勤恳恳地苦干度日。在经济方面，是很艰难的。不能升学的原因，就在于此。那么，为什么闲在家中，不让他去就业呢?他们说，就业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是要托好亲眷去介绍。我们是孤孤单单的，哪里去托啊!我说，像廖陈云同学那样一个优秀学生，假使一直呆在家里.就误了他的前途。升学我无多余经济补助，在就业方面，或可与他想想办法。他们听了很兴奋地感谢我的关怀。这访向就告一段落了。

 

1925年陈云（前排左三）当选为商务印书馆发行所执行委员会委员长。图为全体委员合影

    向二弟推荐廖陈云同学进入商务印书馆
    
    当日我回到学校里，在课余后.就写一信与二弟张子宏①。因子宏在1909年考进商务印书馆后，已经十年.早已当上了文仪部主任。请他留意.或许有希望。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来信招致廖陈云同学去了。
    
    廖陈云同学到了商务，当由子宏引进，面见经理。那经理是以貌取人的，见他身材短小，与柜台一般高，深为不满，要他回去长大了再来(那时廖同学才15岁.个子确是短小一些)。子宏回说，光以貌取人，是不能作为收学徒的取舍。应当以他的能力为准绳。我意，且试用三个月再看。经理被说服了，同意他的建议，就派在文仪部，由子宏带领。从此，廖陈云同学就开始在商务印书馆当
了一名学徒。
    
    廖陈云同学从学徒走上革命道路
    
    廖陈云同学个子虽短小一些，但聪颖过人。自从当了学徒后，其记忆力之强和做事的谨慎细心，较子宏当年，更为上进。也因为接触外国人直接购货关系，去上夜校补习外语，不到三个月，成绩已斐然。从此，其他各部门，也要他去整理刷新，常常争相调用。所以他耽在商务印书馆8年，还当上了本市分店文仪部主任，就是
无论哪部门，他也都了如指掌，可以说是全材了。
    
    那么，他为什么要离开商务印书馆呢?是被反动派来围捕的上一天出走的。出走后，行踪不明，我深为记挂，诅知他出走后半年，与他同班的另一位同学吴志喜在松江被捕牺牲了。吴同学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与廖同学相仿。他为人民流血，临牺牲前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视死如归。一股壮烈气象，使反动派不寒而栗。而暗中的我，不免情感冲动，非但私自掉泪，且连带想到廖同学，假使也到了恶魔的手，不是也很危险么?幸而从此一无消息，但海角天涯，不知往哪里去了。直到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在重庆书铺子里，见到一本杂志的一则新鲜消息，标题是《商务印书馆出了两个财政部长》。另外，加一行小标题，是“一个是总经理，一个是学徒”。一看内容，总经理是王云五，是反动派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学徒陈云，是苏区延安中央政府财政部长。并说明陈云部长原顶舅父家姓，学名廖陈云，现因舅父家已有了表弟，故恢复本姓。我看了这一消息.惊喜若狂。一别已二十余年的廖陈云同学非但仍在世间.且已为党的中坚人物，领导人民，为人民服务了。这样，我是知道了他，他不知道我们。东北解放，他托沈阳商务分馆转上海总馆，问候子宏和我兄弟俩，才取得联系的。后来我写了一封信去慰问他，他回信有“我衷心感谢你和子宏先生，因为你们帮助我离开练塘，进人商务，在那里使我有可能走向革命的方向”等语，足见怀念旧人，滋于言表。

 

1958年，张子宏先生已在商务印书馆工作了五十周年。

    陈云同志约我兄弟仁相聚忆革命岁月

    1951年12月，陈云同志因公到上海，在公毕返京上一天，招呼我和子宏、子孚兄弟三人及女婿张佐周前往寓所就便价，趁此畅谈衷曲，以抒三十年来之积慷。现在将约略尚能回忆的，写一些在下面。

    陈云同志自进人商务那年，适逢在十月革命后二年，五四运动发生的那年，全国青年，遍地已然起革命的火花，尤其在上海，更形广泛。他上夜校和为业务上接触，就像他信上所说的，“有可能走向革命的方向”。在1921年党成立时，他就加人了。他的任务是领导商务印书馆工人，曾发动几次罢工，都得到胜利。资本家疑心他参与，但年纪太小，以为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只有请子宏替告他，叫他不要参加。哪知他是主动人，在商务工人队伍一天天地雄壮起来之后，党又派他去领导总工会。到了1926年(民国十五年)，党已成立六年，革命种子分布愈广，反动派愈胆怯，愈筑狂。铁骑四出，到处抓人。不知怎样被他们抄到一张党员名单，陈云同志也在其内。幸党领导发觉得早，派人四处去通知。他能早一天出走，就是得到了党的通知离开的。他离开了上海，到家乡青浦小燕去隐蔽了三个月，和吴志喜同学一起，领导农民们起来革命，缴了乡誉的枪，分了地主富农囤积的粮食。风声所播，大燕也响应了，于是矛头就指向松江县枫径镇附近各乡。组织更扩大了，一班富农地主们和当地乡警察局所，诬指为土匪，汇报松江保安团，派大兵前去镇压。那天陈云同志适在上海购买手枪，没有遭到毒害。吴志喜同学就被他们逮捕。这一支新兴的队伍，就此夭折。当吴同学被捕前，形势紧张时，他写了一张小条子，上面容弃数字:“我牺牲了，你快走。”请一位亲信的农民，专程到上海给陈云同志。他接到了，就暂不回去，以观动静。哪知事态恶化，吴同学牺牲了。地方当局又在松江青浦，以及附近各县，出具赏格，都附有陈云同志相片。这样，他不能留了，就到瑞金去。隔了一月，又回上海，在任务完成后，仍赴瑞金。那时，蒋介石反动派标榜“安内攘外”，对江西进行围剿。相持了很久，消灭了反动派军队三十余万。为保全革命实力计，作安全的转移，遂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陈云同志随军至遵义，出席遵义会议。组织上决定派陈云同志赴苏联学习社会主义新经济。一年余回国后，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在党和毛主席领导下，尽了他的力t。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仍旧继续不断地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现在每到上海，公毕如有余暇，常来看我。

    在此晚年，我能得睹新中国已一跃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强国，已觉幸福万分。尤其是得到陈云同志怀念旧人，更使我感激无已，这样，我推荐了一个学徒，于商务也很增光荣的。

 

1982年陈云为商务印书馆建立85周年的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