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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炜 既然一切都在流逝

2016-01-20作者:何家炜刊发媒体:做書浏览人数:376

    1919年6月,里尔克离开慕尼黑到瑞士旅行。这次旅行的起因是收到一份来自苏黎世的讲座邀请,而其真实的动机是逃避战后的混乱,重拾《杜伊诺哀歌》的创作。然而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非常困难,诗人依然居无定所。

    1920年10月,里尔克在日内瓦重逢芭拉蒂娜•克洛索夫斯卡[2],两人到瓦莱州的山谷里进行了一次远足,在小镇谢尔的“美景”旅馆住了一星期,造访了附近的锡永等地。次年夏天,他们重访谢尔,无意中看到一个橱窗里有张照片,照片里的古堡正在出售,他们喜爱至极,便跟维尔纳•赖因哈特[3]说起,他当即将它租下。7月26日,里尔克移居古堡;1922年5月,赖因哈特买下了古堡,供诗人长期居住。

    这就是里尔克度过生命中最后五年半时光的穆佐城堡。正是在这最后的栖息之所,里尔克完成了他的巅峰之作《杜伊诺哀歌》和《商籁致俄耳甫斯》,此外,他还在这里翻译了瓦莱里的诗,并创作了数百首法文诗。

    如果说巴黎是影响里尔克一生的文学之都,那么瓦莱,则是他的灵魂乡土。1921年7月25日,即移居穆佐前一天,他在旅馆里给文学保护人、杜伊诺城堡的主人玛丽•封•图尔恩和塔克西斯侯爵夫人写信:“我曾向您讲述过这些地方在我身上产生的特殊魔力。在这片风景的地貌中,西班牙与普罗旺斯以如此奇异的方式交相渗透,这一事实已深深打动了我;因这两个地方在战前的最后几年间比其他一切都更使我持有一种有力而果断的语言……”这种语言曾让诗人于1912年初开始创作《杜伊诺哀歌》:“谁,倘若我呼号,究竟谁会在天使之列/将我垂听?……”在中断近十年之后,在瓦莱,这种语言又回到了诗人笔下。

    时隔两年,里尔克开始潜心于用法文写诗,语言更为沉静而明澈,意象更为简单、日常,声音“温柔而无畏”。诗人与天使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今夜,我的心/使回忆着的天使歌唱……”(《果园》)不再是仰问天使是否垂听诗人的呼号,而是诗人之心促使天使歌唱。葡萄园、玫瑰、泉水、古塔、山谷、天空和风……当里尔克在穆佐城堡用法文写下瓦莱的四季,是否曾想起《布里格手记》里他所向往的那位“幸福的诗人”,“他在山里有一所寂静的房子”?

    《果园》和《瓦莱四行诗》于诗人在世时由伽利玛出版社(NRF)出版了单行本[4]。瓦莱里评价:“您的法文诗有着一种惊人的雅致和奇妙。”而纪德读后则体会到“一种新的欢乐,质地有点儿不同,但或许更为稀罕,更精美,更微妙。”

    然而,对于这位已取得辉煌成就的德语诗人,时人对他为何转而用法语写诗并不理解。[5] 特别是《果园》出现在德国之后,有一些批评的声音似乎要求诗人对写作这部“边缘作品”的理由和意义作出某种解释。在写给爱德华•科洛蒂[6]的书信里,里尔克这样解释道:“倘若今天我的法文诗以如此急迫的选择(亏欠我的朋友们的)出现,那是因为一连串的形势使然,才有了这样的冒险。首先,我欲以表明对我在瓦莱接受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的感激之情。其次,这更显著地关系到,作为一个谦逊的学生和汗颜的受恩者,我欲以向法兰西和无与伦比的巴黎表明我的感激之情,在我的人生进程和我的回忆里,法兰西和巴黎向我呈现了整个世界。”

    出于这种感激和亏欠之情,里尔克甚至将其中一个集子命名为《缴给法兰西温柔的税》,但这部诗集未能完成。里尔克可能还准备出版另两个已经完成的法文诗集:《玫瑰集》和《窗》;但诗人没能亲眼看到,它们成为了遗著:《玫瑰集》于1927年由荷兰的斯托尔斯出版社(Stols)出版,瓦莱里作序,《窗》也于1927年由法兰西书店(la Librairie de France)出版,配有芭拉蒂娜•克洛索沃斯卡的十幅版画。

    这五个诗集共有144首法文诗,译者曾以伽利玛出版社“诗歌”丛书辑录的《果园,附其他法文诗》(1978)为翻译底本,出版过一本《里尔克法文诗》,此次收入本书,对照岛屿出版社《法语诗集》进行了全面修订,部分诗篇参考了灰狼版英译本《里尔克法文诗全集》[7] 。此外的《练习与例证》、《诗篇与题献》、《草稿与断章》,都是里尔克生前未发表过的散逸遗稿,篇名、编排顺序和翻译底本皆依据岛屿版《法语诗集》,加上陈宁兄从岛屿版《里尔克全集》第六卷和第七卷补遗的三首[8],共258首,为近年来新译。此外,里尔克还写了八首俄语诗和两首意大利语诗,附在法语诗后面,为陈宁兄所译。

    自2001年在“诗生活•翻译论坛”贴出最初的译诗稿从而结识陈宁兄,算来十三年过去了;这么多年中,我只见过陈宁兄两面:第一面是2002年夏,我从北京去沈阳探望他和嫂子,第二面便是十年后他的遗容。2012年12月5日晚,他在扫描荷尔德林诗集时突发心肌梗塞倒地不起,豆瓣网上Dasha的广播永远停在了这个日期,“里尔克中文网”也从此不再更新。

    查看往日豆邮,是在2009年9月21日第一次跟他提起出版一本他翻译的里尔克诗集,而直到翌年3月,才谈到各自把未译的里尔克德文诗和法文诗都译出来,将来合起来出一本《里尔克诗全集》。从那时的豆邮约定起,他就将荷尔德林暂搁一旁,一门心思翻译里尔克,而我因工作繁忙兼不时的疏懒,直到他于2012年7月23日交稿给我(其间他还参照德译本和英译本帮我校阅了旧译稿),法文诗新译不过数十首而已。

    陈宁兄辞世一周年前夕,我才终于译完法文诗部分;12月5日这天,我在豆瓣上留了一句话,以此告慰我们共同的热爱:“您为我的作品做了许多事,我倒并不觉得欠您的情:在精神领域和为精神之类而发生的一切,在自身之中便已有补偿;像您这种付出者和转达者同时也在接受,如果您对我的书怀有的执著信念必定使您备尝艰辛,那么,您的勤奋努力却也给您带来平常大概难以获得的喜悦和经验。——里尔克《穆佐书简》” [9]

    此次《里尔克诗全集》得以出版,首先应感谢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文化王明毅老师和责编李红燕博士,是他们严谨细致、追求完美的专业精神保证了这本书以今天的面目呈现给读者。然后,要特别感谢法语前辈刘志侠老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为我校阅这四百余首译诗,提供了许多宝贵的修改意见,感佩与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最后,还要感谢在现实中和网络上交流过诗歌翻译的诸多朋友,译诗是一件难事,也是一件寂寞的事,译者虽充满绍介的热情,但对自己的译诗水平不敢高估,很多时候都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感,没有诸位的支持、鼓励、讨论乃至批评,恐难以日复一日沉溺于文字转换之间。

    只有完美的文本,没有完美的翻译,读者诸君如有任何批评意见或修改建议,恳请不吝赐教,以便日后有机会再版时加以改正。


       何家炜         


2014年3月 上海


注释:

1 标题来自《法文诗全集》中的第一部分《果园》第37首,“既然一切都在流逝,就让我们/唱一首流逝的歌”。
2 芭拉蒂娜•克洛索夫斯卡(Baladine Klossowska,1886-1969),女画家,两人于1919年相识,里尔克在书信中昵称她为梅林娜(Merline)。
3 维尔纳•赖因哈特(Werner Reinhart,1884-1951),瑞士商人、慈善家,一些作曲家和作家的保护人,其中包括斯特拉文斯基和里尔克。
4 《果园,附瓦莱四行诗》(Vergers suivi de Quatrains valaisans)出版于1926年3月31日,为“一作品一画像”丛书之一种,配有芭拉蒂娜•克洛索沃斯卡画的一幅诗人肖像。
5 帕斯捷尔纳克后来有这样的揣测:“欣然服从于这种他热爱的语言……在法语中他才能成为重新上路的人”。
6 爱德华•科洛蒂(Edouard Korrodi,1885-1955),瑞士记者、散文作家、文学评论家。这封信写于瓦尔蒙疗养院,日期是1926年3月20日,此时里尔克刚看过《果园》的最后校样,尚未正式出版。信里这段话译自瑞士诗人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1925- )的法译,出自他为《果园,附其他法文诗》(1978)所作的序“一个声音,似是我的……”。
7 A. 普林(A. Poulin, JR.,1938-1996)译,这部“法文诗全集”并没有收全,而将所收的诗重新编排为九个部分出版。
8 这三首诗分别是:<献给克洛蒂尔德•萨哈罗夫的题诗>、<《理智之书》约瑟夫•德•佩基杜著>和<献给泰奥多尔•哈曼里医学博士>。
9 “致维托尔德•封•于勒维”,1924年4月10日,《穆佐书简》,林克译,华夏出版社,北京,201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