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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会嘉宾致辞
商务先贤们的“现代中国理性” ——纪念商务印书馆成立120周年
2018.05.03作者:袁明浏览人次:47

商务印书馆先贤哲嗣、北京大学燕京学堂院长  袁明

 

  深刻的历史记忆,需要鲜活的个体生命来标记和诠释。

 

  上个世纪的90年代,我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常常有机会与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聊天。当时他年过八十,已经退休,正筹划回国定居。他与我的聊天内容多以中国文化与现代化为主。有一次他说:“我小时候就是读你的太公编的算术教科书, 那时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许多教科书。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受的启蒙”。此处提到的我的太公,是我母亲的祖父寿孝天先生。记得陈先生说此话时,正值黄昏时分,远处太平洋上的落日在水面洒满金光,真是夕阳无限。

 

  陈先生提到的算术教科书,是指寿孝天与他的绍兴同乡好友杜亚泉编译的“高等小学最新笔算教授法”,于1905年出版。在20世纪初的上海,寿孝天与他的同事们在商务印书馆编印各类教科书之时,断不会料到,在不到两代人的时间里,受他们启蒙的中国学子,已经得到了世界级的成就。陈省身从伯克利大学荣休时,已是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所所长。但这种“后人的荣光”,并非商务先贤们的终极追求。他们的献身源于对于当时世情的认识与自强不息的精神驱遣。他们的眼光不仅在一两代人的教育,而在通过现代教育达到现代中国理性的建立,最终使中国从贫弱变为富强。

 

  商务先贤们大都出生于19世纪后30年左右。当时的世界大潮是欧洲列强凭借经济与近代科学技术力量,在广大的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迅速扩张并争夺势力范围。商务先贤是既放眼看世界又埋头做实事的一批人。杜亚泉先生(1873—1933)在1902年出版的《普通新历史》(高等小学用)“总论”中呼吁:“举全国之力,振兴庶务,广求智慧,以光我古国之声名,驾五洲各国而上之。”“我国民之眼界,断不可仅注于内国数十朝之兴替沿革中,须考察种族势力之强弱、文明之高下、能力之大小,以为大家警醒振拔之标准。”他的这种见识与眼界乃至气度,绝非一般。杜先生出身于绍兴殷实之家,18岁进秀才,然甲午战败使他毅然放弃科举之路而转向新学,自数学入手,自修了物理、化学、矿物、植物、动物诸科,1904年被聘为商务理化部主任,在商务服务达28年之久。杜先生主持的商务出版物,除中小学自然科学教科书外,还有《动物学大辞典》、《植物学大辞典》、《中外度量衡币比较表》、《化学工艺宝鉴》、《高等植物分类学》、《下等植物分类学》、《盖氏对数表》、《动物学精义》。他视野开阔,兼任并主编《东方杂志》,在当时的中国思想界极富影响。70年代末我在北大读研究生时,导师王铁崖先生曾建议我以《东方杂志》为主要案例,做一篇关于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对国际局势看法与分析的硕士论文。当时我的兴趣已在中美关系方面,《东方杂志》似乎很遥远。现在看来,真是失去了一个走近“杜家太公”(家中人对杜先生的称呼)的机会。

 

  杜先生一生对社会贡献至伟,但他60岁时在贫病中去世,连棺木都是借的。杜先生在最后时日,仍用有限资金购买图书,准备编辑《小学自然科学辞书》,正如他在逝世前半年在给友人诗中所写:“鞠躬尽瘁寻常事,动植犹然而况人。”

 

  一百多年前商务人的这种精神,非常值得当下学习。在我看来,我们还是要继续做好世界与中国这篇大文章。自晚清中国士人发出“三千年未有之巨变”警示以来,中国人一直在做这篇大文章,至今远未完成。为什么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知识界代表人士提出的问题,至今仍能引起人们不断的共鸣?这正说明中国与世界关系这个大格局调整的过程并未结束,中国人认识世界与心理调适的大历史过程并未结束。但是,当下的世情与一百多年前西方列强分割世界的情势已经大大不同。西方在大历史过程中搅动起来的全球化,已经让世界格局发生了大变化。这个大变化的影响,也已经进入到西方知识主流的心理层面。美国政治学者塞缪尔-亨廷顿生前提出“我们是谁?”是一个很具标志性的问题。对于时代的标志性问题,商务先贤们很敏感。杜亚泉在1899年创办《亚泉杂志》时亲笔作序时即指出:“政治与艺术之关系,自其内部言之,则政治之发达,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实际,非艺术不能发现。自其外部观之,则艺术者固握政治的枢纽矣。航海之术兴,而内政外交之政一变;军械之术兴,而兵政一变;蒸汽电力之机兴,而工商之政一变;铅字石印之法兴,士风日辟,而学风亦不得不变。且政治学中之所谓进步,皆借艺术以成之。……且吾更有说焉:设使吾国之士,皆热心于政治之为,在下则疾声狂呼,赤手无所展布,终老而成一不生产之人物;在朝则冲突竞争,至不可终日,果如何?亦毋宁降格以求,潜心实际,熟习技能,各服高等之职业,独为不败之基础也。”此处的“艺术”在当时是“技术”的意思。商务先贤们基于这样的共识,埋头实务,共举出版事业,创立一代新风。他们在工作之余的一大乐趣便是畅谈争辩,今曰所谓“头脑风暴”。杜亚泉的儿子杜其在在回忆文章中说:“来我家看他的人,大多数是商务的同事,记得起来的有寿孝天、凌向之、骆师曾、章锡琛等诸先生及族叔杜就田。他与他们谈天总很投机,一谈就是半夜,谈的内容大多是自己的理想、对商务编译所工作的意见和对时局的评论。父亲谈起来总是兴致勃勃,嗓音很高,精神十足,有时发生争辩,总是他的声音盖过别人,与他那苍老的外表反差很大。”

 

  所以说,“放眼看世界”,是商务精神的一个亮点。

 

  另一个亮点是文化底气。我始终认为,商务先贤们在“放眼看世界”时,有一种值得后人尊敬的坦然。这种坦然使他们在行事处世上,都具备了一种“现代中国理性”。这种“现代中国理性”的张力很大、也能持续久远。

 

  这种理性,是否与商务先贤们的旧学功底深厚,但是又对新知识充满追求,且下足苦功钻研,从而在内心达到一种“中西平衡”有关?旧学新知的这种平衡和完美结合,对于我们今天的知识界和青年学人说来,尤其有启迪和典范的意义。

 

  1904年以后商务编译的骨干队伍,主要由一批绍兴籍人士组成。他们的年龄,一般相差在5—6岁。在绍兴乡间时,他们多受到严格的传统文化训练。以寿孝天出生的寿家台门为例,家中设“三味书屋”,是绍兴城中较为有名的一所私塾。鲁迅少年时被送到“三味书屋”启蒙并读书,前后长达6年,几乎就是现在的初高中教育。他的启蒙老师寿镜吾先生,是寿孝天的叔叔。关于这一段求学经历,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生动记载。寿孝天幼年在三味书屋读书,到上海加入商务印书馆之前,他已经在三味书屋北侧小书房开办私塾,坐馆教书。三味书屋藏诗、书、礼、易诸子百家诸书,计有几十箱之多。三味书屋藏书分箱收藏。如“金字书箱”装有《景岳全书》、《伤寒集注》等医药类图书,“石字书箱”也装有医药类图书,“竹字书箱”装有《古诗源》,“土字书箱”装有《会稽名胜赋》、《桃花扇传奇》,“革字书箱”装有《文心雕龙》,“木字书箱”装有《越州纪略》、《乾坤正气集》、《王临川文集》、《越中文献辑存书》、《会稽郡故书杂录》等。这几十箱藏书,实际上是开馆教学的一个小图书馆。

 

  时势比人强。西学的强劲推动,使这些中国旧学的饱学之士走上了追求新学之路,而且义无反顾。然而传统文化所打下的底色,或说学问的力量,使他们有一种掌握精神平衡的能力。这种精神平衡能力对他们看世界时的心态与尺度把握至关重要。更何况,在他们到上海商务印书馆这样的舞台上有更大作为前,他们已经在绍兴乡间得到一番中西文化,或新学旧学冲突的洗礼。

 

  鲁迅曾写过一篇《琐记》,生动描绘过为什么他在1898年要离开故乡,去“走异路,逃异地”的心路历程。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的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做中西学堂,汉学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鲁迅在此文中提到的“中西学堂”,全称“绍郡中西学堂”,是绍兴于1897年创办的一所私立学校,蔡元培任学堂监督,即主事者,他聘请杜亚泉在中西学堂任数学及理科教员。他们在当时绍兴城内的舆论环境中,确实是众矢之的。不过,在中西学堂的小环境中,蔡元培、杜亚泉以及偏于革新的几位教员,在学生们的支持下,又处于上风位置。30多年后杜亚泉去世,蔡元培写“书杜亚泉先生遗事”一文,开篇便回忆中西学堂共事的往事,蔡先生写道:“学堂本有英法两种外国语,而是年又新增日文。先生与余等均不谙西文,则多阅日文书籍及杂志,间接的窥见世界新思潮,对于吾国传统的学说,不免有所怀疑。”中西学堂当时的规矩是中午及晚饭两餐师生同桌,学生6人教员1人,吃饭时也讨论问题。其中有旧学精深但思想保守的教员,提出反对意见也仍处孤立地位。久而久之,反对意见传入社会,蔡元培、杜亚泉等又处于少数,受到校董的警告,愤而辞职。后来蔡先生回忆道:“在全体学生视听之间,不为少数旧学精深之教员稍留余地,确为余等之过失,而余等竟未及注意也。”对中西学堂经历的反思,以及后来出洋考察的经历,使蔡元培更体察到在大时代里“兼容并包”的重要。这和他后来出任北大校长后的做法,是前后关联的。 在时代变迁,“新”与“旧”的各方力量都张力饱满的环境中,“兼容并包”是一种现代中国理性。

 

  商务先贤们打下的精神底色,对于中国现代化进程至关重要。他们用实实在在的工作告诉后代,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注: 本文中有关史料参考了许纪霖、田建业主编的“一溪集”和寿永明、裘士雄编著的“三味书屋与寿氏家族”,特此致谢。)

 

 

 

                               2017年8月9日

 于上海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