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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永寿:夹缝中的学问也是真学问——钱冠连教授访谈录

2019-09-23作者:霍永寿刊发媒体:《英语研究》(CSSCI来源集刊)浏览人数:594

【访谈者按语】 钱冠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博士生导师,二级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专职教授。曾任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首任会长,现任全国语言文字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外语分委委员,中国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名誉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哲学、理论语言学、语用学、语言教学等。主持并完成两项教育部重大项目,参与过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项目和省级项目。共出版专著七部、散文集两部、译著一部,发表论文100余篇。其中,专著《汉语文化语用学》(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获广东省哲学社科三等奖及教委推荐全国研究生教学用书;《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人类基本行为的哲学与语用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05年,以下简称《家园》)获广东省哲学社科一等奖(2006年)及“许国璋外国语言研究奖二等奖”(2017年)。

 

 

霍永寿(以下简称“霍”):在国内学术界,您有一个大家公认的特点:在外语界学者中,您的中文、国学功底以及您对汉语的研究使您更像中文界学者;而和中文界学者相比,您对西方语言学及相关学科的精深了解和卓越贡献又使您成为国内外语界的知名学者。您说过,自己是从夹缝中走出来的学者。您是怎么认识自己学术研究中的这种特点的?

钱冠连(以下简称“钱”):这可称之为夹缝现象,它具有普遍规律。中国的外语学者,洋语不如洋人,国语不如国人。两头不沾边,尴尬得无以藏身。此话怎讲?洋语不如洋人,是天然的。什么叫国语不如国人?汉语界的汉语及其文化(以下简称“汉语”)习得是童子功,到了上大学中文系,可以写出很漂亮的汉语论文,童子功和大学中文系是连续体。而外语学者呢?丢了汉语童子功,到大学外语系才捡起洋语(现在孩子小学、初中读英语)——记单词、背句子、查语法,积累外语音感和语感,这一套基本功还完成得不干净,可以说是心长力绌啊。请想想,外语没有童子功,从18岁学起,要达致运斤成风的高超技巧,几乎不可能。用外语写论文,真的很难得心应手。用汉语写外语研究论文,一般情况是干巴巴的,汉语文化根底浅,论文里只剩下洋理论加上几个汉语例子,别无机抒,这已是昭告天下的公开秘密。汉语界学者本来想从这些文章里学习一些国外语言学信息,却发现只剩下几处洋语录可用。假若你的本土例子没有思想,没发挥,没创见,没挖掘,没蕴籍,更谈不上排奡奔放,形成不了真论文,让汉语界学者怎么佩服你?你写的语言学论文,怎能在汉语界的学者中发挥影响力?外语界人士发表的语言学论文,若是汉语界学者不闻不问,那论文基本上叫胎死纸上,发表在外语刊物上也叫婴儿夭折。汉语金针度人,不欺外语学人。我写的《汉语文化语用学》被列入清华、南开、北大、浙大必读书单,有汉语界学者将《汉语文化语用学》演绎成别的书,还评上了教授。“钱氏语用学”这一说法,也是汉语界学者首先提出来的。要是我书中大段抄录维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奥斯汀(J. L. Austin)、格赖斯(H. P. Grice)、列文森(S. Levinson)、里奇(G. N. Leech)(前三位是语言哲学家),然后再加上几个汉语例子,而无汉语自身之文化体系,后果就大不一样了。《家园》上了各大网站、书站,评论不失粲然可睹。如果新书一出,罕有人问,或无人问津,有意思吗?在夹缝中求生的外语学者如果寝馈自审,亮出自己的思想,那后果就不一样了。

  如何在夹缝中求生?我知道外语学者两头不沾边的困境。怎么办呢?你还记得我在你博士论文初稿上的批语吗?我写过“不要将‘犁’插到洋人的田里耕去犁来,要耕自己的田”。你曾对你的师弟妹说:“我读了三年的博士,这句话对我的教育触动最大。”诚哉斯言!我的办法是看洋人的书,出自己的思想。你有你的本体论(ontology),我有我的泸沽湖女儿国摩梭语调查;你有你的维特根斯坦,我有我的河南牛市调查;你有你的乔姆斯基(N. Chomsky)普遍语法,我有我的“一两个句子控制我们一辈子”;你有你的本体论承诺(ontological commitment),我有我的“人类基本生存状态”(参见钱冠连,2005a:扉页)哲学观。如此这般,我在《家园》中大段引用海德格尔,却有多出十倍的“三活”状态描写。这就是看洋人的书,出自己的思想。这就是夹缝中求生。

  为了在夹缝中求生,我生出一个观念:外语学者的外语与汉语好比一鸟之两翼,一翼都不能缺,缺了即不能起飞!外语翼、汉语翼,都要好,都要强!为了强大汉语翼,我带领学生到泸沽湖去读《古文观止》。为了强大汉语翼,我在52岁前后用一整年时间不写文章,只读钱锺书《管锥编》和《谈艺录》,如面临钱公亲炙。同理,为了强大外语翼,我从2002年冬季起,用了六个月时间读了20多位分析哲学家的论文,从弗雷格(G. Frege)到米利肯(R. Millikan);为了英语翼好,我读了上百本文学和语言学英文原著。直到你访问,这个持久战打到我八秩之岁,驹光如驶,仍在打。为了外语翼,我读蒯因(W. Quine)的《语词与对象》(Word and Object),每一段读三遍,眉批、边批几乎占满空地,书的牛皮纸封面磨破换了三次,有点韦编三绝的意思。用了20年时间才知道分析哲学——语言哲学的来龙去脉。

 

:作为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代外语界学者中的一员,您的学术经历有一个特点。同时代的外语界学者大多在改革开放之初被选派到国外进修,学习西方语言学及相关学科,而您没有这样的经历。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发现,在您的研究和论著中始终贯彻着这样一个总思路:国外的文献及其研究问题只能供我们借鉴和参考,而自己的研究问题才是第一性的、最应该关注的。在一篇论文(钱冠连,2005b)中,您还借用过美国小说中的一句话“The path the other takes is not yours”,对此做出精彩、形象的概括。这样的学术研究思路和您学术起步之前的经历是否有关?关系何在?

:你说的这句“The path the other takes is not yours”(他者之道非你之道)出自于《乱世佳人》(Scarlett)内一女巫之言。全书828页,我在1999年7月至11月用五个月读完,几乎是焚膏继晷,昕夕不辍。何以如是?因为我也在走我自己的路,需要类似的精神支援。读完了《乱世佳人》,我自戏言:The path I take is mine(我走之道乃是我之道)。不重复前人,筚路蓝缕,以启新业。我以这个精神写完了《美学语言学》,结果发现,问题是提出了,但是没有彻底回答。于是又写《语言全息论》,发现商务印书馆当年就再印刷第二批,该书是纯演绎推理,在一个十分看重“你写这书有何用”的大环境里,写纯学术书还有人读!另外,我偶然发现,北京的博导于根元先生的博士生人手一册。《语言全息论》还有一个评奖插曲,以后再说。接着又完成紧接同一体系的第三本书《家园》,探讨了人类基本生存状态的哲学观,以“三活”论完成从语言看宇宙的哲学观。

  为何连续三本书续写同一个体系?这一定是有一种因缘赓续不断。而且这种连续不是盲目行为,因为下一本书的序或正文专门提及这种相接的缘由。果然有高手杜世洪(2014:20)看出具有重要意味的东西来了:

  钱冠连在《美学语言学》中提出的哲学问题,在《语言全息论》和《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中得到了回答。钱冠连的哲学思想是对古希腊宇宙观的发问与解答。古希腊哲学家虽然认识到了“宇宙的秩序”同“人类思想的秩序”类似,但似乎未找到这两种秩序的联系方法。钱冠连找到了捆绑这两种秩序的方法。语言全息关系就是用来捆绑宇宙、人和语言的绳子。“钱冠连的绳子”还用来串起语词与世界的道理,把人的存在维系在程式性语言行为中。“钱冠连的绳子”是一项不容忽视的哲学贡献。

  原来,这个连续不断的因缘是“宇宙的秩序”和“人类思想的秩序”,需要有一根绳子捆绑。

  著述拼凑不动脑子,必然会索然寡味,发现与创造必然兴味浓浓。这就解释了真正的学者不怕清贫、不怕冷僻的原因——他有的就是趣味,只是这种兴味不是追求物质形态的人所能发现与欣赏的。不谋外物,但求心静嘛。

  正如你所说,我没有赶上第一批出国大潮。出国留学显然是很有必要的。1988年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比利时安特卫普大学国际语用学研究中心访学,受到了一点儿刺激——在众多的语用学著述中没有汉语的、中国人写的。于是回国之后我就写了一本《汉语文化语用学》。我是中国培养的语用学者。有外语原著,有外国同行,有国际的研讨会,有外语学者的耳朵、眼睛、嘴巴,接下来就一定会有中国本土培养的外语研究者。这是合乎逻辑的结果。《现代英语语法》(A Modern English Grammar)的作者叶斯柏森(O. Jespersen) 是丹麦人!你说得好,研究的问题是第一性的,在哪里研究能够出成果,从来不是障碍。操觚弄翰,不分国度。在哪儿学习,学习什么,总可泽被后世。只要愿动脑子,洞若观火者,不论国内外。

  总之,学外语、研究外语,在外语母语国固然好,但毕竟大多数人要在国内研究。许国璋外语研究奖只认著作,不究作者是否在国外留学久居,是对我这一结论的最佳鉴定与认可。

 

:在您的学生以及您学生的学生中,“重视向西方学习,但要立足于自己的理论创造”已然成为指导大家从事科研工作的座右铭。从您的论著中,我们发现,在“重视向西方学习”到“立足于自己的理论创造”这一过程中,您始终表现出对国外语言学理论的怀疑态度,同时也表现出力求通过对母语语料的研究,修正国外理论,创立本土理论的勇气。能否以《汉语文化语用学》和《美学语言学》为例对此加以说明?

:你的问题,令我欣慰者,不是因为其中有“座右铭”这一说法。我意在于,大家终于看出创立本土理论的重要性来了。这里有一系列关键词:重视、立足、怀疑、修正、创立。

  这里仅以《汉语文化语用学》为例。此书的出发点,是怀疑西方语料建立起来的语用学是否具有普适性。语用学的核心是传达动态的语义,讲的就是intention(意图)、implicature(蕴涵)、speech act(言语行为)、performative(施为性语句/行事性语句),语言背后的文化如皮影戏的幕后提线者。西语和汉语不同主要在于文化蕴藉不同。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其表达意图的方式、传达言外之意的妙处、听到并施行的言后之果,乃至整个一套言语行为,压根儿就和以汉语为母语的那一套是不同的!你可以照搬西语一部分语用原则,因为中国人作为人,西方人作为人,其身体结构一样,自然行为(吃、喝、拉、撒等)与文化行为(第一次使用人的“自然行为”和“文化行为”这一对术语,注意!)有相同、相似之处,但区别之处就大了。换言之,两者的文化行为可以说是生硬槎桠,绝非铢两悉称。这就是我怀疑的理由。《汉语文化语用学》是怀疑西人与汉人文化一律的结果!也是两者背后的文化心理行为之异的结果。注意:对这个世界,说同,比较容易;说异,困难得多。说同,是学问;说异,更是学问。若把同与异分清楚了,创立本土理论的勇气、底气则不请自来。

  我很理解这样的同胞:他坚决只向西方学习,绝不试创本土理论。要知道,他一定有其道理的。世界太大了,人口太多了,我们要包容他的选择。把西方理论搞清楚,让别人创立本土理论,这也是贡献。

  另外,若怀疑西学,就应该允许有人怀疑你。《汉语文化语用学》,也有人批评。我就发现两位学者有批评意见。凭什么不让人开口?凭什么你就是霸王?我对福建师大的林大津先生等提出的批评,先是致谢,后是赠书,三是支持争论。其因何在?争论才有进步!别人批评你之先,一定是手捧原著张皇幽眇,深入精微。别人为你的书劬劳成篇,你还不应该感谢人家?

 

:我们了解到,您的专著《汉语文化语用学》曾经引起了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的重视,并为之作序,以示支持。为此,您还专程到北大拜访季先生,并与之深谈。可以透露一下深谈中与该书有关的某些内容吗?

:两人见面,由清华大学责编宁有权先生陪同,没有深入交谈书的内容,只是我对他的礼节性拜访,以表致谢,并想亲炙教诲。我记得谈了我在国际语用学会受到的刺激:没见到中国人写的语用学专著。他接着说:“于是你就写一本。好嘛。”——这就是为何他在序里说“此书有前无古人的精辟的见解”——季先生言重了。

 

:似乎当时学界对专著《美学语言学》的立论存在争议。可以谈谈当时的情形吗?

:王宗炎先生乃真君子。他不同意我写的《美学语言学》,但据说在我的高级职称通过时,他作为省评委,为我写了肯定性很高的鉴定评语。他说:“虽然我不赞成他的《美学语言学》,但通过此书看出他的思辨能力和研究水平,是配得上教授职称的。”另外,《汉语文化语用学》,季先生写序在先,但我仍想让王先生也写一序,于是我言出支吾,对王老说,季先生序在先,您在后,不知您是否可屈尊……?王老干脆利落地说:“我不管这些。我写!”不计名尊位先,只计对他人的帮助,真乃君子雅风。
  很有意思的是,对《美学语言学》的争议,不在对书本身,比如什么观点、如何论证,有争议,而在于作者不该写什么《美学语言学》。当时的语言文化所所长陈楚祥先生想开有关《美学语言学》的研讨会,但因为某先生不赞成,未开成。这种学术风气应该改一改了。

 

:如果把您的学术经历分为两个阶段,那么第二个阶段的标志是您的学术兴趣从语言学(更确切地说是语用学)向语言哲学的转移。我们了解到,您是在58岁之时开始您学术研究中的“语言哲学转向”的。一般来说,在这个年龄出现学术兴趣的大转向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从具体学科转向哲学就更不容易。能谈谈转向的动因和当时的情形吗?

:58岁时转向语言哲学,是不顾后果的冒险。首先是社会需要。教育部文科基地首任主任王初明教授给我分配任务,赶着我这野鸭子充白天鹅;其次是领导支持。党委书记兼校长徐真华教授延聘我十年,十年使一个愚民也得开开窍。所谓不计后果者,我知道哲学界不会承认我,同行也大大怀疑,我只有一个想法对付百种困难:实干。不曾想到,这倒成就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笔。这前前后后的经历及其结局在我2016年77岁时写就的一文《舍不得那点“无用的”美丽——我学习语言哲学的故事》中,有细致的描述,不再赘述。那篇文章,发表在微信公众号(《大学融合英语》,杨枫主编)上,当时阅读量上了3500人(仅仅在我所知的群聊中)。3500人披览一份“无用的”哲学报告,是不是也受了“无用的”美丽的引诱?
  人在干,天在看。天助人是有条件的:天助自助者。历来如此。

 

:从时间上看,2002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专著《语言全息论》是您的学术兴趣发生“语言哲学转向”之后的产物。虽然您在这本专著中并未开宗明义,表明该书的哲学、语言哲学指向,但从今天的角度看,该书无论是从标题的设置,还是贯穿全书的思辨路径,以及书中论点的具体论证,都时时透露出浓浓的哲学、语言哲学意味。可以把《语言全息论》当作一本语言哲学书来读吗?如果可以,这样的语言哲学和国外语言哲学相比,其自身特色何在?

:《语言全息论》,我看,就是哲学的。哲学是宇宙观,观宇宙。一种哲学就是一种宇宙观。它和过程哲学的创始者怀特海(A. N. Whitehead)写的《过程与实在:宇宙论研究》(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in Cosmology)是一个类型。所不同者,后者在书名里开宗明义宣称,此书讲的是宇宙论,宇宙观。拙著《语言全息论》的一个大前提是宇宙全息论。

  一件意外的趣事:2002年之后,广东省政府评奖启动。据宣称,从前在广东省得过奖的书可以再申报,因为宣传部颁的哲学社科奖是下级奖,这次是省政府颁发的上级奖。有人劝我,《汉语文化语用学》已得过省委宣传部的社科奖,季羡林、王宗炎写的序,两位都是大人物,而且明言下级奖可以申报上级奖。用《汉语文化语用学》申报,怎么也能得一个奖呀。我对这个规劝没有认真对待,而是义无反顾地拿出《语言全息论》。我有犟脾气,大家不是喜欢有用的书吗?不是推崇实证研究吗?我偏要报一个“无用的”书,报一个纯粹的演绎推理,试一试水的深浅。最后结果可想见:落选了。有人给我透露原委:有一个大人物说,宇宙全息论是伪科学……那意思我清楚,不说语言全息论是伪科学就算便宜了我,饶恕了我,客客气气对我了。还想评什么奖?老实说,我真的喜欢《语言全息论》,有体系,有预言,演绎法,打通系统论与宇宙全息论。

  最近(2018年4月),我在网上看到一篇长文,名曰《幻觉宇宙:惊人的全息宇宙理论》,刊载于微信个人公众号,叫身心灵。与文章同时发表的,有12幅图画与照片。我摘录一小段:“1982年,一件惊人的事发生了。在巴黎大学的一个物理实验室里,科学家发现,在特定情况下,如果我们把基子粒子——比如说电子——同时向相反方向发射,它们在运动的时候能够彼此互通信息。”《语言全息论》就是这么描述的。所以它能够把直到如今的所有描述性的语法理论派别通通串联起来!而且,书中的预言得到了越来越多事实的支持。它就是一本地道的语言哲学书。

  Posterity will judge. 让后人评判去吧。

 

:从学界反应看,专著《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人类基本行为的哲学与语用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05)恐怕是您最重要的哲学著作了。该书自2005年出版面世以来一路看好,迄今已连获两个大奖,学界反响热烈。目前,该书英文、俄文版的翻译和出版工作已然启动。对此,您有何看法?如果把该书看作一部基于汉语语用实践的语言哲学著作,则其创新点何在?

:你的问题里有几个关键词:最重要、反响热烈、外译启动、基于汉语语料、创新点。

  《家园》即将重印,副标题改为“人的基本行为的哲学观”。因为标题里不能两次重复“人类”,又要求副标题字数减少,故有此修改。《家园》是我最重要的哲学著作不假。从头至尾修改了39遍。若不用中国语料,就是大失策。我的外国朋友维索尔伦(J. Verschueren)说:“我最遗憾的是不懂汉语。”我这个懂汉语的中国人若是瞧不起汉语语料,那真是傻到家了。不错,先是从海德格尔下手,然后就是我唱戏:如何深入日常语言,如何搜集口头传承,如何搜集儿歌(口头历史),如何论证人活在语言中、人不得不活在语言中、人活在程式性语言行为中,最后得到了一个思想,“三活”就是人的基本生存状态。我们以言说使世界的一物(实体或虚体)现身的同时,也使自己在世上出场或现身。词语缺失处,无人出场。人在世上的出场比物的出场更具有意义。只有人的出场才使物的出场成为可能——这个结论就是创新点。

  文人为什么写书?就是为了留下一个永恒的且具有普世价值的思想,去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永恒的、极具普世价值的,是两个极高要求的思想境界。北外的吴一安教授/博导说:“《家园》,我是一口气读完它的。”当初,你一口气用一天时间读完《语言全息论》,把脑壳都搞痛了。把头搞痛了还舍不得放下,那是鬼使神差吗?不是,那是思想的魅力。吴一安何许人也?中国很有影响的实证论外语研究学者。你何许人也?我所知道的世上读书最多的中年人。能把这样两个人调动吸引起来读一本书的力量,恐怕是有价值的思想。

  中国人鄙视空头理论,那是当理论掩盖真相的时候才引起人的理所当然的鄙视。可是,思想、理论就其形态来说,永远是空头的(metaphysics)——摸不着、看不见,它存在于思考中。伟大的、有价值的、有潜力的空头理论往往引导出万紫千红的物质世界。但遗憾的是,并非人人都能看到空头理论的潜在价值。

 

:上述专著的出版,并未给您的哲学、语言哲学研究画上句号,而是开启了一个哲学研究的新征程。2008年初,在您的倡导和率领下,中国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成立。作为创会者、首任会长,您给学会定下的基调是“学者要以学术出场”。之后,你又提出“中国后语言哲学”(以下简称“后语哲”)这个概念,为学会未来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可以谈谈您当时提出这个概念的动因吗?从现在看,“中国后语言哲学”这个概念的创意及其内涵、外延何在?

:我提出后语哲这个概念之后,并未真正认真地号召同仁去实践它,因为我不想以会长身份强加于人。倒是王寅先生继任会长之后多次、多处宣传与强调。关于中国后语哲,说简单,十分简单;说复杂,则十分复杂。

  怎么说简单?它就是五个关键词:汉语语料、入口、问题、出口、世界一束。把这五个关键词联结起来便是:在汉语语料那里找到入口,发现、提出、解决一个一个的问题,说明世界一束的道理,就是出口(落脚点)。落脚在世界一束的道理中,就是语言哲学;落脚点在语言形式中,就是语言学。

  怎么说复杂?首先,要懂得语哲的关键词词群中:the linguistic turn; semantic ascent; analysis; analytic philosophy; philosophy of language;  linguistic philosophy; is (to be); reference; meaning; semantic value; logic;  conception/ notion;  abstractentity;  truth; thought。可以这么说,你懂了这15个表达式,你就懂了分析传统的语言哲学。

  再说,什么是世界一束呢?那就更复杂一点。你要懂得分析传统的语言哲学是从西方哲学中流出来的,西方哲学浓缩在下面的关键词词群中:the world; ontology/ to be; to know/ knowledge; existence/ to exist;  things→object; realism/ reality; entity; thought/ to think; logic;  object。可以这么说,只要你懂了这十个表达式,就懂得语言哲学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即语言哲学又是从西方哲学那里分流出来的。

  总的线索是:后语哲(五个关键词)→语哲(分析传统哲学,15个关键词)→西哲(10个关键词)。(→读作“上溯至”)哲学后语哲阶段就容纳下中国哲学了。

 

:从您近期的学术讲座中,我们发现,您近年的哲学、语言哲学研究有两个兴趣点:禅宗语言哲学以及量子力学与西方哲学、中国哲学的关系。而且,我们了解到,您在这两个课题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们关心的问题是,您对这两个论题的思考是否属于“中国后语言哲学”这个总题目的内容?您的工作是否在为“中国后语言哲学”注入新的内容、开拓新的疆域?

:你的问题提醒了我。先说禅宗。宗教与哲学是两兄弟。禅宗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哲学。我发现很多学者错用“不二法门”。以为“不二法门”是肯定了一个唯一的法门。错。不二法门,是两不沾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庄子•齐物论)明明是两不沾边嘛。中国古人太有智慧了。这才是后来禅宗不二法门的代表性话语——双否定,它比怀特海的过程哲学更深入。这确实为后语哲开辟了一个新的亮点,注入了新的内容,比如说,禅宗。

  再说量子力学。量子力学在向西方哲学讨一个说法。态叠加(对一个粒子而言,对一物而言)是对西方哲学追求certainty(确定性)的挑战。量子纠缠(两个粒子之间相互传递信息的关系),对entity(实体),对the world(世界),对object(对象),都在挑战。西方现有哲学解释不了。西方哲学总得解决,总得回答量子纠缠吧。我不是物理学家,我不能多说,多说就是外行话了。但量子力学恐怕不是给后语哲增加了新亮点,而是对西方现有哲学的全面挑战。

 

:从您近期的著述中,读者们已然发现,您也关注人生哲学,而且专著《命运与欲望:命运的一半在你自己手中》(汉英双语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以下简称《命运与欲望》)的标题本身就反映了您的独特视角。能告诉读者您思考人生哲学的初衷吗?

:2017年出的书《命运与欲望》,是在做人生哲学。初衷在哪里?我一生犯了一大堆错误。可能别人比我强,他们是不犯错误的完美。我从晚岁起就开始像下围棋那样补后手。《命运与欲望》就是我苦恼中反思的结果,就是补后手的结果。我已经两年不能用电脑,改用毛笔。用毛笔写下来这些补后手之作、反省的思想,是学生梁爽、霍永寿和另外一些年轻学者帮我输入电脑的。

 

:您的学术研究有一根主线:您对理论创造一直怀有浓厚的兴趣。在您的经历中,这样一种兴趣是如何形成的?

:我对理论创造的兴趣与迷恋来自于少年时代的一个习惯、青年时代听的一个报告以及成年时的四种思考方式。

  少年时代爱读科学家传记。

  青年时代听了荆州中学教务主任傅源远先生所做的报告:善于联想。把正在学习的知识A,和先知的东西B联想起来,形成一个新的思想。

  成年后的四种思想方式:①向爱因斯坦学了理解对象之后提炼出简约的解释。如果我的解释不简单不清楚,一定是我尚未真正理解对象。②学习乔布斯求异思维。不落俗套,打破常规,特立独行。③学习了马斯克不要事事跟着直觉走。④学习蒂尔的逆向思维。去探索别人还未发现的领域。知道别人做了什么很重要,尤其要知道别人没做什么。于是,我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习惯:一旦知道别人没做什么,我就立马兴奋起来。接下来你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近期我们看到,在业余时间,您开始练习书法,创作诗歌,并时有新作问世。从您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发现,您的诗歌创作是新学的。您认真研读、欣赏一首名作,但之后会新创一首自己的诗作。两者相较,您的新作无论如何,都有自己的意象,自己的新意。能否说这也是您多年来学术创新的延续?能否用一个例子向读者展示一下您的诗歌创作过程?

:练书法、写诗词,还真是我创新的延续。以毛笔书法而论,许多书法家抄写别人的东西。我不想当书法家,更不想当只抄写别人诗词的书法家。我的特点是:用毛笔写自己的思想、写自己的诗作。每有一段思想笔录和自己的诗词笔录,必是自己创作的。

  有一次,我用一首词“骗”过了自己的一位老友。我读到宋代词人叶梦得的《虞美人》,将原韵反复研究,记在心里。有一天,脑子里得一好句:诗和远方,双双从容来。于是我步叶梦得原韵,这样免得犯低级错误,又可以寄托自己的意象与思想:
 

虞美人•我的诗和远方
仰天俯地观云舞,凭窗还捧书。
太极推出一簇红,梅瘦耐寒,淡香鸟林中。

叩门友人同携手,杯中不盛酒。
轻弹二泉玄想在,诗和远方,双双从容来。

                                                                                             丁酉 正月初一钱冠连词并书


  微信发给一位友人,是我初中同学,华中师大中文系优等生,多出妙词佳句。那友人回信说,你一个学外语的,如今书法、诗、词、赋,热闹得很,我自羞愧,等等。他不知道我是套了叶梦得。我学习古人,同时在创作。这首词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老人还有没有诗和远方?老人寄情何处?

  我写《菩提赋》,也是先学了多篇古人之赋。做成之后,引得书法家郑延国取材创作,另一书法爱好者从网上读到此赋,也抄写了寄我。这种国学修养装点了人生,增色了生活。我的做法是用毛笔书写思想,用诗词激起命运的浪花。

  我于2008年12月31日退休,正式退而不休要从2009年1月1日算起,至今整整九年。2017年4月20日练毛笔字,从那时起,我积累起来的书法诗词、书法人生哲学小段子可以分别出一个集子了。不过,那已不是我的任务,是别人替我完成了。

  下面是最近九年的读书清单:1024页的《飘》(Gone with the Wind)已读完,眼下正欣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戈尔丁(W. Golding)所写的《蝇王》(Lord of the Flies)(总共307页);《语言哲学术语汇释》(Philosophy of Language A-Z,A. Tanesini编)已读完,至少三遍;总共408页的《牛津哲学词典》(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S. Blackburn编)已经读完一半,所读条目至少读三遍;配合读的《西方哲学辞典》(Dictionary of Western Philosophy,N. Bunnin & J. Y. Yu编)尚未读完。《老子》《庄子》,穴位按摩、旅游、散步、喝茶、闲聊,都应该进入清单。“同志仍须休闲”,请上帝与观音菩萨予以配合!

 

:如果人生兴奋点是人生的动力源,发展的起点,那么您的人生兴奋点是什么?

:它也决定了人生怎么谢幕。人生的兴奋点包括权力欲、发财欲、成名成家观、平凡人生观、济世观,等等。你抱着何种兴奋点取决于少年时代的家教、学校教育与社会环境。

  我的兴奋点在终生求知求智。它与成名成家观不悖,它与济世观相得,它与平凡人生观相彰。求到一知,兴奋一时;求得一智,快乐又一刻。此两者无限期使用,快乐至寿终,抗拒孤独感,尤佳者,不耗费地球资源,不做摧毁地球文明的罪人。

  如有控制,成名成家观亦是好事,然其掺杂虚荣与追利,则是反知反智的。平凡人生观、济世观等和求知求智兴奋点,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分离。但无限度的权力欲与发财欲,其后果是谁也好不了。

 

:总体而言,您作为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代外语学者,有自己卓然独立之处。面对西学之强势,您学习了西学,但坚守了国学的阵地,在两者的夹缝中开启了自己新路。在举国力倡文化自信之时,您践行了学术自信。即便是在茕茕孑立之时,也努力前行,并做到力争上游。今年是您八秩之寿,祝您健康长寿!相信访谈内容会为学界接受,您也将以践行一生的学术自信而为民族文化自信的实现添砖加瓦、再立新功!谢谢接受访谈!

:不客气!

(原载《英语研究》2019年第九辑,第1-11页,《英语研究》网址:http://column.sisu.edu.cn/engst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