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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中所见的龚自珍情感世界

2022-01-19作者:曹志敏刊发媒体:中华读书报浏览人数:66
龚自珍的学术交游与生活世界》(商务印书馆2021年出版)
 
 
  龚自珍生前即为“京都名士”,身后更是声誉日隆,无论是中国近代学术史、思想史还是文学史,龚氏都是难以绕开的重要人物。因此自晚清民国以至当代,龚自珍研究始终为学界所重视,相关学术专著不胜枚举。目前龚氏研究要进行大跨度学术创新,已颇为困难:相关文献资料有限,发掘新史料几无可能;研究成果积累甚多,诗文选本、人物传记以及学术专著多达百余种;学术论文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至今70余年,每年皆有若干新作见于各类期刊……如此情形,创新谈何容易?
  2015年,我受邀为河南大学出版社作《龚自珍集》选本,借机认真阅读了龚氏诗文,感觉他的每一首诗词皆如天籁之音,令人产生心灵共鸣。更重要的是,龚氏诗词之下多有小注,写作背景比较清晰——绝大多数诗词有确切写作时间、地点与相关人物,真实记录其人生轨迹与日常情景。作为史学工作者,深感诗词是描画龚氏学术交游与生活世界的绝好素材,与当今史学界流行的日常生活史和感情史研究尤为贴近。以诗词证史早有前贤今人提倡并做出若干典范性作品,但发掘诗词当中的日常生活史料并未引起足够重视,我希望在这方面有所开拓,于是就有《龚自珍的学术交游与生活世界》的研究与写作。本书注重运用各种文献与诗词作品相互参证,在史学规范的指引下对日常生活中的龚氏形象做了较为细致的描述。相信读完本书,读者会看到一个鲜活生动、有情有欲、有血有肉、既清高超迈又不能忘情功名、有优点亦有缺点的龚自珍形象。
  诗词作为史料与其他文献相印证,为理解史实提供了一些新的线索,最典型的就是“丁香花公案”问题。
  龚自珍1839年离京南下,1841年暴卒,有人认为龚氏与宗室奕绘侧福晋顾太清关系暧昧,因此被迫仓促南下,而暴卒于丹阳县署是为仇人所杀,即所谓“丁香花公案”。龚、顾恋爱之说最早形诸文字者为冒广生,其后李伯元、柴萼推波助澜,曾朴《孽海花》假托自珍长子龚橙侍妾之口,将龚、顾恋爱演绎得淋漓尽致,黄世中推断二人恋爱确有可能;而况周颐、启功、郭则沄、徐珂、孟森、苏雪林、赵伯陶、樊克政等学者力辩此为无稽之谈;直到2009年,苏全有发文认为,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
  但事实上,从1836年至1838年,龚自珍与友人交游唱和的诗词中,多次表示归隐之意,充分说明自珍并非仓促离京。1836年,徐宝善邀请朝士18人在京师花之寺宴集,自珍酒酣微醉,填词《凤凰台上忆吹箫》云:“白昼高眠,清琴慵理,闲官道力初成。任东华人笑,大隐狂名。”龚氏沉抑下僚,政治抱负难以施展,因此产生辞官归隐念头。立秋后自珍与进士同年庆勋、吴葆晋、马沅、戴綗孙、步际桐、徐启山等人在积水潭秋禊,登上西北高楼纵饮,龚氏填词《百字令》云:“江郎老去,又追陪、彩笔多情俊侣。禁苑山光天尺五,西北高楼无数。”他慨叹自己江郎才尽,而洞庭湖风景宜人,最适合隐居。由此可见,自珍辞官归隐是长期抑郁不得志的结果,其处境、心态一目了然。
  但《己亥杂诗》第171首表明自珍当时与他人发生了激烈冲突:“猰貐猰貐厉牙齿,求覆我祖十世祀。我请于帝诅于鬼,亚驼巫阳莅鸡豕。”龚氏认为某些坏人就像吃人恶兽一样,要倾覆龚家十世祭祀,而他请求上帝、亚驼和巫阳大神对其降灾惩罚。第172首又云:“书梦亚驼告有憙,明年三月猰貐死。大神羹枭殄枭子,焚香敬告少昊氏。”此诗讲自珍梦见亚驼大神,助其将仇家灭绝。其实龚氏诗歌中屡次说有恩仇之事,如“恩仇恩仇日苦短”“亦有恩仇托,期君共一身”“若敖不馁怙深恩”,但仇家为谁,恩仇具体指什么,已详不可考。由此可见,有人认为龚氏暴卒系为仇家所杀,并非向壁虚造,而自珍诗歌为学界揭示某些真相提供了线索,诗词补史之用显而易见。
  龚自珍个性强烈,感情丰沛,“哀亦过人,乐亦过人”,具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亦为具有七情六欲的普通士人:他藐视功名富贵,又向往建功立业;他主张人性解放,公开写香艳诗,并坚决反对缠足;他喜欢游山赏花,精神洁癖使其批判欲望不可遏制。龚自珍这样一位交游广泛、情感丰富、思想激进的士大夫,解析其个性可以折射出时代变迁的多面信息,而诗词是窥视此一变迁的窗口。
  比如,龚自珍幼读《科名录》,金榜题名、建功立业是其人生理想,但诗词中时常流露对功名富贵的藐视。1812年自珍21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时,即高吟“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第二年进京应顺天乡试,落第后不禁感叹:“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1819年,龚氏进京会试,逗留期间到北海游玩,目睹皇帝赐给朝廷重臣的华美宅第,心中陡生羡慕:“荷叶粘天玉蝀桥,万重金碧影如潮。功成倘赐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萧?”想到自己若功成名就,就会得到皇帝赐宅,何必要过着吹箫弄玉的隐居生活呢?
  龚自珍公然以诗词记述偶遇的“恋情”。1826年在京师湖畔,他遇见一位贵族少妇,彼此产生恋情,作《纪游》诗云:“并坐恋湖光,双行避藓迹。低睐有谁窥? 小语略闻息。”自珍诗歌对士人鄙夷的艳情艳遇毫不回避。世俗香艳诗易流于绮靡悱恻,堆砌华丽辞藻,但自珍的情感由衷而发,香艳诗可与唐人李商隐无题诗媲美。
  龚自珍主张个性解放。他认为大自然绚丽多姿,斑驳陆离,而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无论是性格叛逆的,还是循规蹈矩的,皆有自由发展、合理成长的权利:“华者成梅芝,戾者成棘刺,朴者成稻桑,毒者成砒附,重者成钟彝,英者成珠玉,润者成云霞。”
  关于女性美,自珍崇尚自然,坚决反对缠足,1827年作《婆罗门谣》一诗,对西北少数民族妇女的天足加以赞美:“娶妻幸得阴山种,玉颜大脚其仙乎?”《己亥杂诗》第117首则直接反对缠足:“姬姜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锐屣。侯王宗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自珍认为选择配偶要看重妇容妇德,而不是被缠足毁坏的小脚。
  龚自珍爱花成癖,赏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有一次他去京师红泥寺赏丁香花,细雨湿透了衣服,但他还是不忍离去:“弱冠寻芳数岁华,玲珑万玉嫭交加。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
  总之,诗词是龚自珍书写人生、张扬个性与表达情感的重要媒介,是探寻其内心世界的宝贵史料,而这些内容在文集、年谱、笔记中仅见一鳞半爪,难成体系。笔者研读龚自珍的经验表明,以诗词证史是打开清代士人生活世界的一把钥匙。
 
(原载于《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1月19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