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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来,我们听见的中国

2023-06-18作者:杨早刊发媒体:文汇报浏览人数:3

《有声的中国——演说的魅力及其可能性》(商务印书馆2023年出版)

 

  诸君:

 

  要知道,我们陈平原先生对声音的兴趣,总也有超过20年了。他那篇著名的《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是在2005年首次在学术会议宣读的。其实还要更早,2000年陈平原先生为贵州教育出版社主编“20世纪中国人的精神丛书”,在《点石斋画报选》之后,即继之以《章太炎的白话文》。到了2005年,他带着一班学生分头编写“现代学者演说现场”丛书,其对于现代中国研究的“四重视野”当已定型:大学、都市、图像与声音。
 
  说起来,“声音”是四者之中最难研究的。当年编“现代学者演说现场”丛书,我分到的现代学者是胡适——这人极有名,留存史料亦多,按说比别个要容易叙写。但是样章写了,目录拟了,真要做起来,也是为难得紧。编《演说集》不难,无非是全集里挑挑捡捡,但想要达到“还原现场”的地步,立时觉得天地苍茫,无枝可依。加上博士论文答辩、找工作等等干扰,最终竟不能还著名的演说家胡博士一本现场声音小集,想来也是抱愧抱憾。
 
  诸君看过平原先生这本新著便知,所谓“有声的中国”,主要还是关注面向公众的演说。这事在传统中国是个“缺门”。现在我们探讨古人“语言的政治”“说服的艺术”,大多以《左传》《国语》《战国策》为例,但那里面大多是数人之间的对话,很少有面向公众的演讲。有一个有关内部对话的故事,大家都喜欢讲,那是隋开皇初年,刘臻等八个人到陆法言家去讨论音韵问题,试图解决南北俗音方言歧异的问题。就是那天晚上,魏澹对陆法言说出了那句名言:“向来论难,疑处悉尽,何不随口记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于是中国目前可考最古的韵书《切韵》诞生了。古代文化史上,这样的事例很多。
 
  在我们这样一个什么都讲流量的现代社会,追求“我辈数人,定则定矣”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政治也好,学术也罢,社会动员更是,都少不了向特定或不特定的多数公众演说的需求。梁启超说报章、学堂、演说是“传播文明三利器”,绝非虚言。我研究1904-1906年的北京启蒙运动,那时几乎每出大戏开场前,都会有彭翼仲、王子贞等人上台演说家国大义,平时也有志愿者(大多是说书先生出身)在讲报馆宣讲报上的新闻与时评,最有名的醉郭,教师出身,义务讲报多年,他去世后葬在陶然亭,成为北京的知名景点,民众们很怀念这把陪伴了自己艰难岁月的声音。再有“五四”时期的平民教育演讲团,每次出街之前,都将演讲题目登载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内容无所不包,堪称当年的现场小红书。
 
  诸君或许会觉得“声音”这个题目说起来很热闹,但你要具体下手试试,会发现内容极为琐碎,而且又几乎没有声音文档留存(个别历史上的大人物除外),讲者的语气神态、节奏顿挫、现场气氛、事后影响,全需要从报章或回忆录中撷取。这份工夫不是轻易能做到的!当然,你若是只研究演讲文本,倒是方便,只是那就失去了研究“声音”的初衷——顺便说一下,研究案头文学的戏曲剧本,与关注演剧现场的歌裳韵乐,其间的差异也很类似。
 
  让我们来看看陈平原积廿年之功,是怎么来探讨“有声的中国”这个想想都让人头疼的命题的:
 
  第一章《演说之于现代中国》提纲挈领,极是简明地辨明“演说”这一外来事物如何在近代中国蔚然成风;我们这些今人又如何在记录技术手段缺乏的前提下,靠对演说的“视觉呈现”与“听觉记忆”追摹现场——或用陈平原喜欢的词“触摸历史”;近代中国的现场演说如何呈现出其无可替代的魅力,并影响到“现代国语”的形成。如果说用一场演说来比方这本书,那这一章就是铺好舞台,摆好话筒,PPT列好提纲,灯光打好,话题渐渐入港。
 
  第二章《晚清画报中的声音》其实是放大了“视觉呈现”,将作者关注的“图像”与“声音”勾连起来。这一章配的插图既多且妙,而且也不限于演说,举凡乐队、剧场、会议,晚清画报中出现的声音类型,纷纷跃然纸上。特殊演说者如小学生、和尚、道士演说的画面场景,特别能呈现晚清社会“众声喧哗”的特性。在一场演说里,这就是列数据、举例子的部分,丰富又有趣,观众自然舍不得离场。
 
  第三章《现代中国的演说及演说学》,干货来了!作者过目的近代以“演说学”为主题的书籍多达56种。这些书籍或译或著,精粗不一,详略参差,但汇集起来,就很好地展示了现代中国人是如何追求演说的才能,以及什么样的演说才是他们心目的好演说。同样,名人演讲集的盛行,也让人看到民众对“声音”(哪怕是拟想的)的迷恋。诸君,我突然想到,将中国古已有之的“语录”与20世纪的“演说”进行细析比较,怕不也是很好的跨学科题目?
 
  第四章《声音的政治与美学》是最好看的,讨论现代中国演说家们的理论与实践。不管是难得的孙中山演说留存的氛围记忆,还是梁启超乡音引发的啼笑皆非(梁实秋倒认为梁启超的演说带着广东口音才够劲),或是宋教仁、闻一多那样因演说被难,还有陶行知与闻一多演说中迸发的诗性光辉,都紧扣印证着本书副题中的“演说的魅力及其可能性”。演讲学书籍里常教导我们演说时要准备几个名人小故事,这章里故事是最多的。
 
  前面的章节都很精彩,但诸君若来问我,我最佩服的是第五章《徘徊口语与书面语之间——工作报告、专题演讲及典礼致辞》。如果前四章足以说明作者的体大思精,那么这一章呈现出的是作者直面当下的勇气与卓见。比起需要搜罗爬梳各类材料的近代研究,对当下发言,材料不缺,但笼统地评判好坏容易,直接辨析“为什么书面语会伪装成口语”“为什么口语会进入书面语”这样的问题则倍感艰难。前者指向“套话”对日常话语的渗透与同化,后者则以“根叔体”“淘宝体”进入殿堂为例,明确地表达了反对态度,让人想起平原先生“中文系学的就是优雅得体的表达”的断语。这些现象分析,背后的问题其实是“文体感的缺失与重建”。比起文白分野初期“我手写我口”的激烈主张,作者明显更认同五四新文化人所追求的“有雅致的俗语文”。一本探讨“有声的中国”的学术著作,最后提出的问题却是:“读书人还能发出独立的声音并讲求文章之美吗?”
 
  诸君不觉得是这样吗?今日语言之难、之害,大概都在于太缺乏“独立的声音”,从高头讲章到短视频,从广告到网络梗,随处可见千篇一律的模式。有爱汉语的朋友,希望能平日多留心,警惕。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