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氏》:禅让与乌托邦想象(节选)
若作为史书,那《容成氏》应该是中国传统中最早涵盖多个时期的历史叙事。尤锐(Yuri Pines)认为它是《史记》的先驱。 不过,笔者在下文中会提出,历史传说是任人摆布来传达特定意图的,而简文也会被理解成政治理论的表述。这意味着《容成氏》应被当作哲学著作,而非历史著作或哲学文献中所见历史事件的叙事版。换句话说,它不只是历史记录,而应被解读为一位思想家的作品,思想家希望用一种特殊的统治哲学来说服包括统治者及其追随者在内的其他人;用中文术语来说,它应是“子”而非“史”类的作品。
《容成氏》的哲学立场与传世哲学文献中的有显著差异,简文对有些历史传说的化用也独一无二。然而,权力更迭传说的化用模式体现了一种贯彻于简文中的政治哲学,其政治理想是,由贤者掌管的政府宽容而节俭,关怀包括社会最底层在内的全体人民的福利。简文所强调的,并不是将天命作为使统治者正当化的工具,而是天地的和谐。
简文中的历史之初是一种乌托邦愿景:在最早的统治者治下,无论是变成统治者的圣人,还是被派往沼泽捕鱼的焦虑之人,人人都按其才能效力于当世。将这一完美和谐的时期设在尧之前的时代,呈现出衰败退化的史观,也反映出对王朝更替思想之信念的崩溃。简文叙事终于周朝的建立。在历史的发展中,税收、刑罚和战争等政治机制增多了,个人道德则减弱了。但是,施善政于天下的贤者之治,周期性地恢复着社会稳定。而那些贤者要获得权位,要么通过受禅,要么通过赢取天下人心。
笔者将在下文提出,将完美时代置于历史之初,其作用在于制造出一种历史变迁的进化论(或退化论)范式,以区别于王朝更替。笔者还将指出,《容成氏》所青睐的是,在理想情况下,最贤者受禅而治,然而在不可能有禅让之时,最贤者就要通过宽容节俭的善政来赢得民心。因此,在简文作者的时代,通过善政来赢取民心就是得天下的恰当(以及最可能的)方式。简文中,代替天命思想的是天地和谐的思想。虽然其行文和哲学与众多传世和出土文献相关,但简文包含的历史架构和哲学思想则与其他已知文献区别显著。《保训》:得中而成王(节选)
《保训》出版后,学者已对整篇文献和特定文字提供了许多各不相同的解读。学者对一篇文献里特定文字的解读,不可避免地与对其他文字的解读以及对文献整体—包括其年代以及在中国古代思想发展中的地位—的阐释纠缠在一起。对《保训》篇文献解读的关键就在于“中”的含义。战国时期,“中”的含义因其论述的语境有别而不同,可以有关哲学、宇宙论、宇宙志、卜筮或自然地理学。因为这些领域对其含义来说在概念上都是相关的,它们不大可能被清楚地区分开来。笔者以为,认为“中”的不同含义互相排斥的认识是错误的。
在笔者看来,“中”在《保训》里的含义主要是宇宙论上的。宇宙论和仪式上的世界中心曾有地理上的实体,即河南嵩山周边的区域,传统上被理解为天下的中心。在《保训》里,文王告诉其子,要想统治天下,他就必须得到这一中心。如果《保训》成书于战国时代—这似乎最有可能,理由见下文—那我们就应料到“中”在被使用和接受时会有一定的多义性,这在《保训》里也是可能的。
接下来,笔者首先会给出释文。然后,由于释读以笔者对文献与“书”形式上之关联所具有的含义的理解为基础,笔者会提出一种有关“书”的起源和特征的假说。笔者认为,“书”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独立于传世《尚书》而存在的文献体裁。其最重要的方面在于其所谓的即时性(contemporaneity),所以无论《保训》事实上是何时所著,它都应该从文王临终时的角度来解读。因此,文王遗训所传达的信息无关乎取得天命(他已得到),而是有关他的儿子应当如何做才能使天命成为现实并从而建立对天下的统治。
随着对“书”的讨论,笔者会阐释简文并讨论隐含的历史范式和“中”的意义。尽管《保训》的背景设定为周朝的建立,但笔者认为其历史范式尤为适合再无强大的周王或周朝来支配中原之后的时期。与传世《尚书》归为周王的篇章中以商朝建立者为例来企图使改朝换代正当化不同,文王向其子提倡的模范统治者是明白中心之重要性的君王。这个中心既是实际的—河南嵩山一带—又是宇宙的。想要成为王,并作为天子而据天命来统治,就必须在实际上和象征意义上都得到这一中心。
竹简的年代和来源(节选)
我们不知道《保训》著于何时,只知道它成书于文王末年(约公元前1050)和竹简入葬的年代(约公元前300)之间。不过,它谈到尧禅位于舜之事,表明它是东周而非西周的文献。如笔者在上述几章中所讨论的,尧舜禅让传说的兴起与孔子崇拜在公元前5世纪的发展大约同时。a 西周文献和铭文都没有提及尧或舜。此外,尽管《尚书》以《尧典》开始,那些归于西周君王所作的篇章只包含了一种王朝更替的范式,用来使周王的统治合理化、正当化。它们也都无涉于前王朝时代或者尧舜;事实上,尧舜在今文本《尚书》中的《虞书• 皋陶谟》篇之后就没有出现过。b 因此,假如《保训》是西周文献,那它提到尧舜禅让就比任何传世文献要早几百年;作为追述尧舜和上甲微时代的周代文献,与《尚书》相比它也会是独特的。
不过,简文或许包含了更早的材料,或如笔者在下文中将提出的,还牵涉到在战国时代的楚国获得发展的更古老传统。如上所述,《尧典》使用了四方之域及其人民的称号,与商代甲骨卜辞中的四向四方及相关的四风大致对应。这些名称见于《山海经》,却不见于周代文献。与之相似,在《保训》中,文王讨论了上甲微,后者在甲骨卜辞中作为一个强大的古老祖先而显得突出,是其宗族中被定为十日(后世称为“天干”)之一的第一人,并因此在举行仪式时是受祭拜的最高先祖。其名字也见于《山海经》却不见于周代文献,在传世哲学著作中的历史架构里没有任何角色;但如下所述,他还见于《楚辞• 天问》。
当笔者在《龟之谜》中建构商代十日神话在周代失踪的理论时,许多文献证据就来自于《楚辞》、《淮南子》和《山海经》。笔者认为商代有关十日的神话并不为周人所共享,却在南方保存了下来,因为“商人与南方的交通往来要容易和频繁得多,而后来周人的渗透和影响受到了较多的限制”。 近年来关于二里头和商代早期所铸青铜的金属来源的考古研究支持了这一想法,即中原和后来发展出楚文化的长江流域之间有着古老的关联。湖北黄陂的商代早期遗址盘龙城,看起来就是一处交通枢纽,对于理解这种关联尤为重要。
支持楚文化与更早的商朝之间有密切联系这种假说的证据见于清华简中的另一篇文献《楚居》,其中记载了楚人的迁徙。尽管我们认为楚国是中心位于长江流域的南方国家,但其地理历史复杂,与河南南部的多处遗址以及其他更南方的地区有关联。《楚居》一开头就讲述楚国祖先季连与商王之子盘庚的会面。a 据《史记》载,盘庚是令商都迁殷的商王,而今文本《尚书》中就有一篇归于盘庚的讲话。这至少证实了战国时期的一种传统说法,即楚国和商朝王室之间存在古老的关联。因此,虽然仍无法给《保训》提供确凿年代,但笔者的推断是,它是成书于楚的战国时期文献。而在传世典籍中周书里所见的王朝更替理论,对于楚国统治者的壮志宏愿来说无关紧要,因为周的权力已经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