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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追求幸福人生,本书是:青年的药,中年的酒,老年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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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追求幸福人生,本书是:青年的药,中年的酒,老年的茶
人人追求幸福生活,然而幸福难以捉摸。叔本华的《人生智慧箴言》深入探讨了幸福生活的艺术,指出人生面对两大敌人,一是窘困制造的痛苦,二是富足产生的无聊:“既无痛苦,也不觉无聊,本质上就实现了人世的幸福。”他认为,对于幸福人生,最重要的是人之所是,尤其是健康;其次是人之所有;最后才是人的形象。他用散文诗般语言阐述了五十三条忠告与格言,分别涉及人生总则、如何律己、如何待人、如何应对世道与命运。他还讨论了年龄对人生境界的影响,分析了人生四季的特点。对于追求幸福人生,本书堪称青年的药,中年的酒,老年的茶。
第五章
忠告与格言
在这一章,我更不追求面面俱到。古往今来,从泰奥格尼斯与伪所罗门到拉罗什富科,思想家们提出了许多生活准则,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此外还有许多众所周知的常理。如果我求全,就难免重复它们。此外,面面俱到,系统性会丧失殆尽。不过,值得欣慰的是,缺失的两类相关言论几乎必然令人感到无聊。我在本章中只记述符合下列三个标准的想法,第一,是我自己的想法;第二,看起来值得传播;第三,就我记忆所及,尚未有人说过,至少是无人完整地以同样方式说过。其他人也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土地上耕耘过,我在这里只提供他们没有收获的果实。
不过,我在本章表述的见解丰富多样,忠告涉及众多问题,为了避免杂乱无章,我把它们分为四节,首先是总论,第二节是如何律己,第三节是如何待人,最后是如何应对世道与命运。
一、总论
1.我认为,全部人生智慧的最高准则是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七卷,第12章)的一句插话,译成较好的德语,这句话是:“明智的人追求的是无痛苦,不是快乐。”也可以译为:“明智的人追求的不是享受,而是无痛苦。”这个准则是真理,理由是:一切快乐与幸福本质上都是负面的,而痛苦本质上是正面的。我的主要著作第一卷第58节对此有详细阐述与论证。不过,我在这里还是借助每天可见的事实予以解说。全身健康舒适,只要某个地方受点轻伤,或者疼痛,全身的健康就不再进入意识,注意力总是集中在伤处的痛苦,整体生存的舒适感烟消云散。——同样,我们诸事如意,只有一件事不遂心,即使此事无足轻重,也会一直占据我们的头脑;我们常常想到它,很少留意那些更重要的、称心如意的事。——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看到了意志受阻的客观表现,一是在我们身体内,二是在人生奋斗中;我们在这两种情况下都看到,如果意志得到满足,这满足永远只发挥负面作用,因而不会被直接感觉到,最多只是通过反思才会进入意识。相反,意志一旦受到压抑,压抑就会产生正面作用,从而自己发出宣言。种种快乐都来自解除并摆脱意志受到的压抑,因而必定短暂。
我在前面称赞过的亚里士多德的那条准则,教导我们不要专注人生的享受与快乐,而要尽量躲避人生数不胜数的苦厄。这条准则的基础就是我在这里的论述。伏尔泰说:“快乐只是一场梦,痛苦却真实不虚。”假如人生实况并非如此,他的说法就荒谬绝伦,但实际上他的话千真万确。因而,从幸福学角度回顾一生,不应计算总共享受了多少快乐,而应当计算躲避了多少苦厄。我在本书开头就提醒过,幸福学只是个委婉词,“幸福生活”,指的只是“较少不幸的生活”,亦即可忍的生活。人生在世,其实不是为了享受人生,而是为了度过它,放下它;表达这个思想的说法很多,如拉丁语的degere vitam(度过一生),vita defungi(挺过一生),意大利语的sis campa così(熬过一生),德语的“man muß suchen durchzukommen”(必须设法活到底),“er wird schon durch die Welt kommen”(他肯定会走通人生之路),如此等等。年老后,人生的劳作已在身后,实在令人欣慰。一个人,终其一生,从未遭受巨大的痛苦,无论是精神的痛苦,还是身体的痛苦,他的命运最好。一个人,享受了最大的欢乐,有过最高的享受,命运并非最佳。若参照后者衡量人生的幸福,乃是采用了错误的标尺。快乐总是负面的;以为快乐令人幸福,是一种幻觉,嫉妒心制造了这幻觉,结果是惩罚了自己。相反,痛苦总是被正面感到;所以,没有痛苦才是人生幸福的标尺。既无痛苦,也不觉无聊,本质上就实现了人世的幸福,因为其余都是虚幻。所以,万万不可为了换取快乐而忍受痛苦,哪怕只冒受苦的风险也万万不可,否则就是支付正面与实在,换取负面与虚无。相反,为了躲避痛苦而牺牲快乐,才是赢家。在这两种情况下,痛苦与快乐孰先孰后,无关紧要。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希望把人生这个苦难舞台变成游乐场,不是追求最大限度的无痛苦,而是追求享受与快乐,然而这正是众人之所为。有的人,眼光过于阴暗,把这个世界视为某种地狱,因而一心一意给自己建造一间防火的斗室,这样做也错,但错的程度低很多。蠢人追逐人生快乐,最后发觉上当受骗;智者躲避人生苦厄;若是躲避不了,只怨时乖命蹇,不怪自己愚蠢。只要他成功躲避了苦厄,就没有上当受骗;原因是,他躲开的那些苦厄最真实不虚。即使他在躲避苦厄时走得太远,不必要地牺牲了一些快乐,实际上也丝毫无损;原因是,一切快乐都虚幻不实。因为少了些快乐而悲伤,实属幼稚,甚至可笑。
不懂上述真理,是众多不幸的根源,而乐观主义助长了众人的无知。我们本来没有痛苦,不安分的愿望把子虚乌有的幸福的幻影摆在我们眼前,引诱我们追逐;而我们由此为自己招来的痛苦,却无可争辩地真实。这时,我们悲叹失去的无痛苦状态,它就像失去的乐园,留在我们身后,而我们徒劳地奢望把已经发生的事情逆转。这一切,仿佛是一个恶魔用愿望的幻相不停地引诱我们离开无痛苦状态,而这状态是最真实的幸福。——不明就里的少年人相信,世界之所以存在,乃是让我们享受它,世界上有正面的幸福,只有未交好运的人,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加强少年人这种信念的,有小说,有诗歌,还有世界上无处不在、彻头彻尾、貌似可信的虚伪——我一会儿还会讨论它。于是他毕生(多少带些思考)追求正面的幸福,这种幸福理当来自正面的快乐。然而,一旦开始追求幸福,人便暴露了自己,种种危险必然降临。追逐根本不存在的猎物,通常得到真实正面的不幸,这不幸表现为疼痛、受苦、疾病、破财、烦恼、贫困、羞辱与种种窘迫。幻想破灭,为时已晚。——相反,如果遵循我在这里阐明的准则,人生计划的目标就是躲避痛苦,亦即远离穷困、疾病与各种窘迫;这是个现实的目标,追求它,能有所成就。人生计划越少受干扰,也就是说,越少努力追求虚幻的正面幸福,人生的成就越大。歌德在他的小说《亲和力》中,让天天为他人的幸福奔波劳碌的米特勒说:“想摆脱苦厄的,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得到比现有更好的,是被灿烂星光耀盲了双眼。”此言甚是,我们应该想起一句美妙的法国格言:“更好,乃好之仇敌。”由此甚至可以推导出犬儒哲学的基本思想,我的主要著作第二卷第16章已经阐述过。犬儒哲人弃绝一切快乐,因为他们认为快乐一定与痛苦拴在一起,只是距离有远有近,对他们而言,躲避痛苦,远比获得快乐重要。他们深刻认识到,快乐是负面的,痛苦是正面的;所以,他们尽一切努力躲避苦厄,认为必须彻底主动弃绝快乐,理由是他们在快乐中看到的全是陷阱,而陷阱总是给我们造成痛苦。
当然,正如席勒所说的,我们每个人都出生在阿卡迪亚乐园;也就是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满怀对幸福与快乐的种种索求,愚蠢地希望一一落实这些索求。然而,通常情况下,命运很快就降临,给我们粗暴一击,教训我们:没有什么是我们的,一切都是它的,它对一切都有不容争辩的权利,它拥有我们的一切财富家产,我们的妻子儿女,甚至我们的四肢耳目,乃至脸正中的鼻子。无论如何,过些时日,我们就会有所体会,认识到幸福与快乐是海市蜃楼,只在远处可见,一到近前就无影无踪。我们认识到,痛苦受罪真实不虚,它们径直登场,既不需要幻觉,也不需要期待。如果这个教导开花结果,我们就不再追求幸福与快乐,而是设法尽量堵住痛苦的来路。这时,我们认识到,世界能提供的,最多不过是无痛苦、宁静、可忍的生存,我们把自己的索求仅限于这种生存,就有较大的把握赢得它。为了避免十分不幸,最可靠的手段就是不追求十分幸福。歌德青年时代的朋友默克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写道:“肆无忌惮地奢求幸福快乐,甚至奢求我们梦寐以求的那种幸福,会败坏世间一切。谁能摆脱这奢求,不贪图目前没有的东西,谁就能得到平安”(《歌德与默克书信集》,第100页)。因而,我建议每个人把对快乐、财产、品阶、名誉等等的索求下调到完全适中的程度。理由是,造成巨大不幸的,正是追求幸福、荣耀、快乐的拼搏奋斗。落入十分不幸,易如反掌;相反,赢得十分幸福,不是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仅仅因为这一点,我的建议就既智慧,又可取。人生智慧的诗人所言极是:
钟爱黄金中间道路的人,
既躲避摇摇欲坠的泥屋,
也绕开招人艳羡的宫殿。
巨松惹风袭,
高塔崩溃剧,
巅峰雷电击。
我的哲学认为,我们的整个生命,有不如无,最高的人生智慧,是弃绝人生。谁若完全接受这个学说,就不会对任何事物、任何情景抱殷切期望,不会满腔热情地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奋斗,也不会因为某件事遭遇失败而痛苦抱怨。相反,他会完全认同柏拉图的话:“人间万事,没有什么值得殚精竭力”(《国家篇》,第10章,第604节)。他甚至会同意:
你失掉了全世界,
莫悲伤,本是虚无;
你赢得了全世界,
莫欢喜,本是虚无;
世间苦乐如流水,
莫理会,本是虚无。
——安瓦里·索赫伊利
(见《蔷薇园》警句选,格拉夫译)
然而,上文提到的世上的虚伪,使我们特别难以树立这个有益的观点,所以,我们应当早日向少年人揭穿它。绝大多数快乐纯属现象,如同舞台布景,没有实质。例如,花船彩舟,礼炮隆隆,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欢呼喝彩,如此等等,都是欢乐的招贴广告、符号象征、幌子招牌;大多数情况下,根本看不到欢乐的踪影。唯独欢乐拒绝参加庆典。欢乐若是真降临,通常是不请自到,不事声张,本真天然,往往出于琐细无比、平常之极的事由,悄然现身在最日常普通的场合。欢乐最少现身之处,莫过于辉煌宏伟、冠盖云集的场合;它就像澳大利亚的金子,由着偶然的性子,四散现身,无规无律,多数只是细颗微粒,极少大量出现。上述种种堂皇场景,目的无非是让他人相信欢乐曾经光临;目的就是在他人的头脑中造成这个印象。欢乐如此,悲哀也如此。长长的送葬队伍,步履缓慢,何等沉痛!马车成队,长不见尾。然而,请君细看:都是空车,为逝者送葬的,其实只是全城的车夫。这个世界的友情与尊重,就是这样一幅会说话的图画!这就是人间万事的虚假、空洞与伪善。——另一个例子是,应邀而来的众多宾客,个个身着盛装,得到高接远迎;他们代表高尚优雅的社交。然而,他们通常代表的,不过是强迫、尴尬与无聊;原因是,宾客云集之处,鄙俗之辈必多——如果宾客个个胸前佩戴星星,更是如此。真正优秀的社交圈子必然很小。豪华辉煌的庆典与盛宴,内涵必定空洞,甚至是不和谐之声;它们与我们人生的贫困窘迫显然格格不入,鲜明的对比突显了真相。不过,单看外表,辉煌豪华确实有效;而这正是它的目标。尚福说得最精彩:“社会、社交圈、沙龙,亦即众人所谓的世界,是一个悲惨故事,一出拙劣的戏剧,索然无味,靠几台机器,几件戏装,几个装饰勉强支撑。”——同样,学术界与哲学讲坛只不过是幌子,貌似有智慧而已;然而智慧拒绝到这些场所,出现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庄严钟声,宽袍博带,巍峨教堂,举止古怪,都是幌子,是崇拜祈祷的假招牌。——所以,世上的几乎一切,都可以称为空壳;果实本身已属罕见,果实藏在外壳中的情况更加罕见。寻找果实,须到他处,大多数情况下,果实可遇不可求。
2.若要评估一人有多幸福,不要问什么让他快乐,应该问什么令他悲伤。让他愁眉不展的事越微不足道,他的幸福度越高。身心安泰,才能觉察细枝末节;大难当头,感觉不到琐碎小事。
3.当心,不要对人生多提要求,否则幸福之塔就建在了宽广的地基上,最容易倒塌。原因是,地基宽,发生意外的机会就多,而意外从来不缺席。从这个角度看,幸福之塔与其他建筑相反,并非地基越宽越牢固。权衡自己的各种资源,尽量降低对生活的要求,对躲避巨大不幸,最为稳妥。
总而言之,人世间林林总总的愚蠢行为,最愚蠢最常见者之一是以各种方式把人生的摊子铺得又长又宽。这样做,首先是算定自己将尽得天年,然而真能享足人寿者寥若晨星。即使真能活那么长,人生对实现种种计划来说也太短,因为实现计划所需的时间总是远远超过预期。此外,人间万事,失误不断,障碍重重,能达到目标者寥寥无几,人生计划也不例外。最后,即便终于达到了一切目标,做计划时没有考虑时间会给我们自身带来的种种变化,因而也就没想到我们并不能毕生保持我们的能力,不论是做事的能力,还是享受的能力。结果,我们常常执着地为获得某些东西而努力,终于得到时,它们已经不再适合我们;同样,我们为了做一件事,长年累月做准备,可是岁月在不知不觉中盗走了我们做这件事的能力。正因如此,常见的结果是,千辛万苦,历尽艰险,终于挣到万贯家产,却已经无力享用,白白为他人辛苦一生;多年奋斗,苦心经营,终于爬到高位,然而已经无力就任。这类情况,是好事来得太晚。还有相反的情况,是我们到得太迟:时代风气已变,一代新人长成,毫不赏识我们的成就或作品;或者,别人找到了捷径,比我们早到了一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一节提到的,都是贺拉斯想到过的,他说:
你的心灵如此脆弱,
何苦谋划天长地久?
这个错误屡见不鲜,是因为心灵之眼必然骗人,从人生的起点看,人生无穷无尽,然而在生命之路的尽头回顾,人生显然十分短暂。当然,这错觉也有好处,没有它,很难成就伟业。
总而言之,我们一生像个漫游的人。极目远眺,眼前是一般景象,随着行进的脚步,面前的景物不断变换形状,仿佛随着走近的脚步不断变化。种种愿望,尤其如此。我们寻寻觅觅,找到的常常与预期的迥然不同,甚至超过预期;我们沿着一条路苦苦寻找,徒劳无功,结果我们寻找的目标是在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常常为寻求享受、幸福、快乐而来,找到的却是关于它们的教诲、见解与认识。我们寻找虚幻短暂的好处,却找到了真实长久的宝物。这个观点也是贯穿《威尔海姆·迈斯特》的基调,这是部哲理小说,因而高于其他小说,包括瓦尔特·司格特的作品。总的来说,司格特写的只是伦理小说,也就是仅仅从意志方面把握人性。《魔笛》是部荒诞离奇、意味深长、内涵丰富的象征性歌剧,它以粗犷的笔触,例如布景的粗犷线条,表现了同样的基本思想。甚至可以说,如果对剧情作两点修改,这个思想就得到了圆满表达。一处修改是,剧终时,塔米诺克服了拥有帕米娜的愿望,只要求进入智慧殿堂,并且获得准许。另一处修改是,塔米诺的对头帕帕盖诺得到了为他天造地设的帕帕盖娜。——对命运的教诲,高尚优秀的人迅速牢记在心,满怀感恩,信受奉行。他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发现道理,然而找不到幸福。一旦明了此节,他们就习惯于把希望换成见解,对此心满意足。最后,他们发自内心地与佩脱拉克一起说:
除了求知,
我别无乐趣。
这些人甚至会进入这样的境界,他们只是表面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努力实现愿望,实际上,他们内心深处,仅仅认真期待明理悟道。这样的内心让他们安详深沉,才智过人,超凡入圣。——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这样说,我们的生命历程与炼金术士相仿,他们一心一意追求黄金,然而发明了火药、陶瓷与医药,甚至发现了自然规律。
二、如何律己
4.一个工人,帮忙建造楼房,然而不知道建筑总体规划,或者并不时刻把它放在心上。众人一天又一天地过日子,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度过生命的光阴,相对于他们生命历程的总体及其特征而言,他们的作法与那个建筑工人一模一样。一个人的生命,价值越高,意义越重大,计划性越强,越有个性,他的人生缩影与蓝图就越有必要不时出现在他眼前,出现的好处也越大。当然,前提是他已经在“认识你自己”方面跨出了小小的一步,知道他真正特别想要的首先是什么,知道什么对于他的幸福来说最必不可少,从而也就知道占第二第三位的是什么;此外,他也从总体上知道他应该从事什么职业,扮演什么角色,他与世界应该是什么关系。如果他与世界的关系非同一般,意义重大,那么,瞥见他的人生缩略蓝图,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令他坚强振作,奋发向上,勇于行动,不入歧途。
漫游山林之间,抵达高处,回首俯视,蜿蜒曲折的来路尽收眼底。同样,我们度过了人生一个时期,甚至是走完人生路程,才明白我们的行动、成就与工作之间的真实关系,才看清它们的先后次序与因果链条,才懂得它们的价值。原因是,只要我们还置身于一个过程中,我们的行动总是出于我们的性格固有的特点,总是受到动机的影响,总是取决于能力的大小。于是,我们的行动始终有必然性,在任何一个时刻,我们都是做我们当时认为正确恰当的事。结果出炉,我们才终于知道我们的行动产生了什么;全面回顾,我们才看清过程与原委。因此,我们可能成就了千秋功业,创造了不朽作品,然而,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成就伟业,我们采取什么行动,纯粹取决于它是否适合我们眼前的目标,是否符合我们当时的意图,也就是它在当时是否正确。但是,事情过后,环环相扣的过程总体彰显出我们的个性与能力。这时,细细观察,我们会看到自己如何仿佛灵光闪现,由我们的天赋奇才指导,避开千条歧路,踏上唯一正途。这一切,不仅理论上成立,而且实践中适用,在反面意义上,也适用于解释拙劣的选择与失败的尝试。此时此刻究竟有多么重要,眼下很难看清,须待很久之后。
(下略)
第六章
论人生的不同时期
伏尔泰有个绝妙的说法:
若缺乏符合自己年龄的心态,
必受尽属于自己年龄的苦难。
所以,在结束对幸福的思考之际,应当简略看看岁月会如何改变我们。
自始至终,我们一生只察觉到现在,别无其他。人生不同时期的现在并不相同,唯一区别在于,人生之初,我们在眼前看到一个漫长的未来,临近终点,我们在身后看到一个漫长的过去。我们的性格毕生不变,但我们的性情会经历几个众所周知的变化,每次变化都给现在涂上另一种色彩。——
我在我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31章第394页前后(第三版的第499页前后)指出,我们童年时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是认知活动,而不是意欲活动,我也详细解释了为何如此。正是因为认知多于意欲,我们人生的第一季开心快乐,成为我们日后岁月中失去的乐园。童年时,我们只与少数几个人有关系,需求不多,因而很少刺激意志;我们的生活,大多用于认知。——七岁时,我们的大脑就发育完成,与大脑一样,我们的理智发育很早,虽然它尚未成熟,但是不断在全世界寻找食品,世界充满了新事物,一切都新奇有趣。所以,我们的童年是一首不断展开的诗歌。像其他艺术一样,诗歌的本质在于把握柏拉图所说的理念,也就是把握个体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从而把握整个种类的共同属性;在这个认知过程中,每个事物都作为其种类的代表出现,一个实例代表成千实例。表面上看,我们童年时只是在与那时的个别事物或个别事件打交道,甚至我们关注它仅仅是由于它引发了我们的瞬时意欲。然而,实际上绝非如此。童年,生命还那么新颖鲜活,它的感觉印象还没有由于重复而迟钝,依然充满意义,矗立在我们面前。所以,我们一面忙于各种幼稚的活动,一面时刻通过观察个别场景与过程认知生命的本质,把握生命的形态与表现的基本类型。我们的认知悄悄进行,不抱任何目的。就像斯宾诺莎说的,我们观察人和物时,看到的是他们的永恒性。我们年龄越小,每个个体就在越大程度上代表它的全类。随着年龄逐渐增长,个体代表全体的程度不断下降;正因如此,事物在我们少年时给我们造成的印象,迥然不同于我们年老后它们给我们造成的印象。后来,童年与少年的经验与亲历,成为一切新认知与新经验的稳固类型与框架,仿佛成为认知与经验的范畴,我们把一切后来的认知与经验都纳入这些范畴,尽管我们这样做时并不总是对此有清醒的意识。所以说,童年时,我们世界观的基础就已经奠定,它的深浅也定型;此后的岁月中,我们的世界观会延展丰富,但不会发生本质的变化。童年时,我们纯粹客观地看世界,从而也是从诗的角度看世界。诗的世界观是童年的本质特征,其基础在于意志尚未具备十足的力量。我们童年时的所作所为,其认知性远远超过意欲性,所以,儿童的眼神那么纯真。拉斐尔画天使的时候,特别是画西斯廷圣母像中的天使时,欣然采用的就是儿童的眼神。也正因如此,童年如此快乐,对童年的回忆总是伴随着对童年的渴望。——童年时,我们凭借纯真的眼光获得对事物的生动形象的理解,然而,教育却努力把概念加在我们头上。可是,概念并不能提供真正本质的东西;真正本质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全部知识的根基与实在内容,来自对世界生动形象的把握。这种生动形象的把握,只能靠我们自己获得,任何方法都不可能带给我们。所以,不论是我们的道德价值观,还是我们的理智价值观,都不是从外界获得,而是从我们本质的深处产生,无论哪种裴斯泰洛齐教育方法,都不能把一个天生的蠢货教成会思考的人;休想!生来是蠢货,死时必定仍然是蠢货。——我们童年时的生活环境与经历牢牢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原因也是上面描述的对初次见到的外部世界的深邃把握。童年时,我们全神贯注地体验环境与经历,心无旁骛。我们观看眼前的事物,仿佛它们是其种类的唯一成员,是独一无二的成员。在日后的岁月中,事物的已知数量既减小我们的勇气,也消耗我们的耐心。——我在前面提到的主要著作第二卷第372页前后(第三版的第423页前后)阐述过,万物的客观存在,亦即万物在纯粹形象中的存在,是十分愉快的;相反,万物的主观存在,亦即出于意欲的存在,却深陷痛苦哀愁。如果谁愿记住这段论述,那么可以用下面一句话简短表述它:宇宙万物,外观美妙,实存可怖。由此看来,童年时,我们看到的是万物的外观、形象、客体那一面,而不是万物的实存那一面,不是意志那一面。我们童年时看到的是万物令人愉快的那一面,万物主观可怕的一面尚不为我们所知,因此,年幼的理智认为,现实与艺术向它展示的形态,就是愉悦的本质;它认为,万物看起来如此美妙,假如它们真存在将更加美妙。于是,他眼前的世界就是伊甸园,是万物均已天然生成的乐园。稍后,从这种世界观会产生对现实生活的渴望,产生勇敢行动的冲动,它驱使我们投入世界的漩涡。在纷杂旋转的世界中,我们认识到万物的另一面,即万物实存的那一面,也就是意欲的那一面,而这一面步步荆棘。巨大的失望由此逐渐产生,失望的产生意味着幻想时代的终结,失望会继续发生,越来越大,越来越彻底。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童年时,人生对我们如同远处的舞台布景;年老后,人生仍是这舞台布景,不过已经近在咫尺。
童年幸福快乐,还有下面这个原因:初春之时,各种树叶的颜色都一样,形状也差不多;同样,我们年幼时彼此相似,亲密无间。然而,从青春期开始,差异开始出现,如同圆的半径,越来越大。
与后半生相比,前半生有众多优越之处。不过,快乐童年过后,前半生的其余部分,也就是青年时代,忧郁烦闷,甚至痛苦不幸,其原因就是追求幸福,就是深信生活中必能遇到幸福。结果是,希望不断破灭,不满不断产生。梦想出来的幸福,游移不定,它那虚幻缥缈的影像浮在我们心中,我们徒劳无功地寻找它的原型。正因如此,少年时,无论处境如何,我们大体上都不满意;人生原本空虚悲惨,然而,我们一直在期待完全不同的东西,少年时,刚刚开始了解人生,于是把一切烦恼归咎于我们的处境。——如果及早受到教育,少年时就根除幻想,不妄想从世界攫取过多,那是莫大的收获。事实却刚好相反,少年时,我们对人生的了解,大多来自艺术虚构,而不是来自现实生活。我们正值青春年少,旭日东升的灿烂朝霞中,艺术虚构的画面展示在我们眼前,激发我们渴望看到化为现实的美景,——渴望把彩虹抓在手中。少年人期待人生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幻想便由此而生,我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347页(第三版的第428页)已经阐述过这一点。图画撩动人心,正在于它们仅仅是图画,并非真实,细观图画,我们体会到纯粹认知的平静与圆满自足。把图画变为现实,意味着让意志充满它,然而意欲必然产生痛苦。感兴趣的读者还可以参见前引书的第427页(因泽版,第1198页)。
前半生,特点是无休无止地渴望幸福;后半生,特点是提心吊胆地躲避灾祸。原因是,到了后半生,我们会在不同程度上认识到,幸福虚幻不实,痛苦真实不虚。于是,至少性格比较理智的人,会更多地追求没有痛苦纷扰,而不是追求快乐享受。——年少时,门铃一响,我就深感欣喜,认为它终于来了。然而,日后的岁月中,同样是门铃响,我却更像听到了警报,心想:“它真的来了。”——禀赋卓越的杰出人士,因为卓越杰出,所以不完全适应人世,落落寡合,越出色,越孤立。他们对人世有两种矛盾感受:年轻时常常觉得遭到遗弃;后来的岁月中却觉得已经逃离。第一种感受,基础是觉得自己不懂人情世故,因而令他们惴惴不安;第二种感受,基础是明白自己通晓世道人心,因而让他们欣慰愉快。——于是,人生的下半篇,正如音乐作品的后半部,较少执着奋斗,较多平静放松。原因是,年轻时,认为世上有奇妙的幸福快乐,只不过难以赢得;年老后,知道世间本来就无可收获,因而心平气和,享受可忍的眼下,直至以细小琐碎之事为乐。——
成熟的人,首先从生活经历获得客观公正,之后,他看世界的角度就不再与少年儿童相同。其一,他完全简单地看待万物,万物是什么,他就怎样看;相反,对儿童与少年而言,自造的愚念、继承的偏见、怪异的幻觉,构成一幅骗人的图像,掩盖或歪曲真实世界。所以,人生的经历,能够做一件头等大事,就是让我们摆脱少年时被灌输的那些荒谬虚假的概念。当然,负面然而最好的教育,就是防止青年人接受这类概念;但这很难做到。要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必须一开始让孩子的视野尽量狭窄,同时给予他清晰正确的概念,等他把这个视野内的一切都正确认识之后,再逐渐拓宽他的视野,在这个过程中时刻注意不留下任何模糊朦胧、一知半解或片面扭曲。这样一来,他关于事物和人际关系的概念总是有限,固然十分简单,但是清晰正确,所以他只需要拓展,不需要纠正;如此一直到他进入青少年时期。这个教育方法有个特殊要求,就是不允许少年人读小说,只许他们阅读合适的传记,例如《富兰克林自传》,莫里茨的《安东·莱泽》,等等。——
年轻时,我们认为,如果某人某事对我们一生有重大影响,事情一定会轰轰烈烈地发生,人物必定在鼓乐齐鸣中登场;年老了,回顾以往,才知道一切都悄悄然,蹑手蹑脚从后门溜进来,几乎察觉不到。
从上述角度看,我们不妨把一生比作一方刺绣,前半生看到的是正面,后半生看到的是背面。背面不那么美丽,然而更富有教益,因为它让我们看清条条丝线的脉络关联。——
精神优越固然是最大的优势,但是,要到四十岁之后,它才会在交谈中发挥压倒一切的威力。相对于岁月的成熟与经历的果实而言,精神优越可以远超它们多倍,但是永远无法取代;因此,年龄与阅历让平庸之辈得到一定的力量,助他们抗衡精神卓绝之士,只要后者还年轻。我说的仅仅指年纪尚轻,不是指作品幼稚。——
具有某种优秀特质的人,不属于人类中那天赋可怜的六分之五,他们四十岁后,大多难免有点儿憎恶人类。自然而然,他曾经以己度人,然而日益失望,因为他会看到,要么就头脑而言,要么在心灵方面,大多数情况下兼而有之,其他人落在他身后,无法与他并列齐肩;因而他愿意避免与他们来往;依照他内在价值高低,他会在不同程度上喜爱或憎恨孤独,孤独就是与己为伴。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第一篇第29节总论的结尾,也讨论过对人类的这种憎恶。
如果一个年轻人很早就懂得如何为人处世,甚至世事洞明,左右逢源,仿佛有备而来,那么,无论从心力角度看,还是从道德角度看,都是不祥之兆;这宣告此人乃平庸之辈。相反,年轻人在人世间手足无措,犹豫不决,拙手笨脚,错误百出,昭示他品格高贵。
我们年少时欢喜快乐,生存勇气十足,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我们正在上山,看不到死亡,因为死亡在另一侧的山脚下。然而,等我们走过山顶,迄今为止仅限于耳闻的死亡便真实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与此同时,我们的生命力开始衰退,于是我们的生存勇气开始走低。这时,忧郁的严肃挤走年轻的张狂,刻画在我们脸上。只要我们还年轻,不论别人说什么,我们都认为生命没有终点,并按照这个想法对待时间。年龄越大,我们越珍惜时间。到了晚年,每过一天,我们都觉得像被押解上绞刑架的犯人又往前迈了一步。
在少年眼中,人生是无穷无尽的未来;在老人眼里,人生是短短的过去。一开始,人生之路显得漫长,仿佛我们把望远镜前后颠倒看到的样子;到结尾,人生显得短暂,如同我们正常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景象。老了,活了很久了,才知道人生何其短暂。年龄越大,人生万事显得越小。年少时,生命矗立在面前,稳固如山;年老后,生命如浮云,转瞬即逝;万事万物,终归于无。年少时,时间的脚步悠然迟缓。因此,人生的第一季,最快乐,最长久,留下的回忆也最多。回首往事,第一季的故事比后来任何两季相加还多。人生的春季,如一年之春,日子长得令人厌倦。人生的秋季,似一年之秋,日子变短了,但更加稳定,更加晴朗。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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