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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佳妙境地

2023-08-02作者:刘荒田刊发媒体:中华读书报浏览人数:4
  
《乱翻书集》(商务印书馆2023年出版)
 
  读书读到佳妙境地,书中说出我想说而说不出,或是说得出却说不了这么透彻精辟的话,一时痛快淋漓,便似“搔到了痒处”,换孔夫子的说法,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然而这只是一方面。晋朝的庾子嵩读庄子,开卷一尺便丢了开去,说“了不异人意”,意思是和大家的见解差不多。可见好书必得别开生面,道前人所未道。
 
  以上两段在我的笔记本存着,抄自美国《侨报》副刊的头条、题为《读书碎谈》的随笔,那是1993年。作者的名字第一次见到——张宗子。那时我耽读明末清初小品文大家张宗子的著作,床头摆着《陶庵梦忆》、书桌上搁着《历代小品大观》。随即从《侨报》编辑那里了解到,今之宗子住在纽约,是新来的留学生,此时在中文媒体供职,后来长期服务于公共图书馆。从那时起,我成为这位高人的粉丝,虽然他小十多岁。
 
  悠悠三十年过去,张宗子早已成为出书多种、名噪海内外的散文家。在北美中文写作圈,他是知名的“读书种子”。论读书之博、眼界之阔、学养之深、才气之盛,鲜有比肩者。他读书的最新成果,见于新作《乱翻书集》。
 
  书卷多情似故人。阅读的第一要义,是沉浸其中、心领神会,获得美学熏陶。如作者所说,是追求“情感上的满足”:“有些作家,你觉得和他们心心相印,读来感到温暖,和他们亲近,如同朋友。同时,他们还给你智力上的愉悦,同时激励你,使你无论到什么年纪,都还想着继续提高。”
 
  且看作者怎样解析杜诗中的一句:
 
  “江上形容吾独老”,这一句没有问题:冬天的江上和岸边,卉木枯萎,日色萎靡,一派肃杀景象。然而作者却说,在这个一切都还像是充满生机的世界,唯独自己老迈不堪。杜诗多自伤之词,然而绝少无病呻吟,看似颓丧,骨子里却很自傲。在这句诗里,杜甫就不露声色地以屈原自比。“独”,隐约取“众人皆醉吾独醒”之独,“吾独老”,就是“屈原放于泽畔,形容枯槁”。如此,他的坎坷悲辛便被置放在一个广阔背景里,而非一己之身的自怨自怜。
 
  如果单单停留于这一层,多数专注的读书人也许可以做到,差异在于领悟的深浅。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再往前,从三方面做出突破。
 
  一是纵读。为“阅读”建立坐标系,纵轴为“母国”,横轴为“外国”。前者为接通传统,从文本入手,追溯前人如何师承,又如何点化、发扬。
 
  在《黄庭坚的落星寺诗》中,围绕一个字发挥开去:
 
  “小雨藏山客坐久”:这个“久”,令人想起王安石的“细数落花因坐久”;山,令人想起杨万里的“尊酒灯前山入座”。王杨的两句也是盛传的名句,而杨万里的那句,显然是从黄诗第一首中的“诗人昼吟山入座”化来的。山来入座陪坐,写人和山的相契,相看不厌,也有“久”的意思。这个写法,追根寻源,可以追到李白那里,一是《敬亭独坐》中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二是《月下独酌》中的“举杯邀明月”。
 
  在《雪境和雪诗》中,起底韩愈的五言雪诗:
 
  宋人咏雪,几乎没有和他不沾边的。他的《喜雪献裴尚书》中有两句很有名:“骋巧先投隙,潜光半入池。”陈师道把它变为:“漫山塞壑疑无地,投隙穿帷巧致身。”《春雪》中的“到江还作水,著树渐成花”,苏黄进一步,变成“顷刻花”。《咏雪赠张籍》中“威贪陵布被”先被东坡用作“但觉衾裯如泼水”,又被曾几在这里用作“多年布被冷于冰”。《春雪》的“遍阶怜可掬”,多少启发了东坡的“台前日暖君须爱”和曾几的“起看阶前又不能”。
 
  二是横读。同一题材的中外作品放在同一框架,进行比较,一方面阐明“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一方面凸显异彩纷呈的多元历史画面。
 
  在《爱情与毒药》这一妙趣横生的比较文学文本中,和爱情有关的毒药,有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女主角服药后的“假死”,与之对应的,则是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福建女子。她和邻家男孩有了私情,怕父母不同意婚事,便喝下可使人假死的茉莉花根酒。诈死后下葬,然后由邻家男孩挖出,逃到外地安家。顺藤摸瓜,牵上《老残游记》里一种名叫“千日醉”的药草。接下来,洋洋洒洒地开列东西方文学经典中“毒药充当成就爱情的手段”的典故,从唐人传奇小说《无双传》中的刘无双,到唐明皇时代喝下“熏肌酒”的崔怀宝和薛琼琼……最后总结,为何人间戏剧需要奇药?
 
  神恩和帝力不及的地方,只好自我努力,借用一切力量,靠智慧,靠蛮力,靠坏人无疾而终或突然改邪归正,靠阴错阳差化险为夷,来解决问题。毒药便不可避免地成为天降奇迹般的超凡力量的象征,一条捷径,一种变通,寄托了非分的希望,在没有希望中硬挤出希望,如同在堕崖途中恰好抓住的半崖上的一棵树。
 
  横的阅读,拓展的何止视野,更是格局。东西方文化及各文学艺术诸门类的贯通,乃是作者的长项,修养的深厚和感觉的敏锐令人叹为观止。
 
  三是误读。作者在《天涯风俗自相亲》中,清理了自己的阅读史。首先,肯定了“误读”的客观存在:
 
  读者是比作者更难以测度的人,比怪异的作者加倍地怪异。读者的荒唐没有节制,这其实就是阅读的自由。莫逆于心的阅读,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是借他人的针线,为自己织一件袍子。
 
  继而强调,尊重误读,就是保护个性,就是维护阅读的自由。作者举出十分精警的例子:
 
  李商隐的诗是偏于柔弱和深婉的,可是换了人用李诗集成几首七律,哀婉一变而为沉郁。同样,也可以用李白的诗句集成香奁体。一首诗几百年上千年流传下来,经过了无数读者,每个读者都在创造他自己的李白和杜甫,只有在读者和他读到的诗人心心相印、合二为一之时,那些诗才是不朽的,因为它永恒的当代性而不朽。
 
  读完《乱翻书集》,不能不感叹:书中所蕴藏的未知世界,其广大和深邃难以言状。只要你有张宗子的韧劲和灵感,珍宝就是你的。
 
(转载于《中华读书报》2023年08月02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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