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中所谓“认识论转向”的时代背景是近代科学革命,这是西方哲学自中世纪神学威权之后遇到的在学理上更深刻的挑战,其对哲学的影响堪比西方艺术史上摄影技术对写实绘画的冲击。其结果是,哲学将前此作为宇宙真理发布者的地位拱手让渡给了自然科学,由真理的言说者(自然哲学)退而为真理的二阶(认识论)谈论者。换言之,英美哲学不论是传统的实质性真理理论还是当代的形式化真之理论本质上都是关于科学真理的二阶反思,从维也纳学派的“拒斥形而上学”到维特根斯坦关于哲学“不提供知识、只澄清语言”的说法都是对这一现实的肯认与背书。
但是,如果说在自然即非人文领域中,科学成为唯一合法的认知提供者乃“天命”所归,那么,在人文领域中却并不存在类似自然科学那样严格意义上的人文科学。并且,由于形上困惑的永恒性、价值多元性等各种原因,科学化“终究绝非哲学的可能性”。因此,在自然之外的人文历史领域中,哲学在二阶认识论反思之外始终当仁不让地维持实质性一阶言说的地位。例如,在历史哲学中,关于历史学的认识论反思与关于历史本身的哲学思辨并行不悖。当然,对于科学主义方法论一元论而言,人文领域中严格科学的不在场同时意味着哲学的不应在场或哲学在场的不正当性,它只能被留给文学艺术。但依照人文主义者如海德格尔的看法,“艺术……是哲学的姊妹,……科学……只是仆人”。关键在于,像伽达默尔一样承认“超出科学方法论控制范围的对真理的经验”。这一理论事实的直接哲学意义,是哲学未必如一般所以为的只能是反思性与语言分析性的。落实到真理观上,在英美话语对面,欧陆的真理言说不但是关于真理的抽象理论规定,并且说的就是具有实质内容的真理。在海德格尔那里,我们不但看到他依“ἀλήθεια”对真理之为“解蔽”的种种理论言说,同时看到他在时间性视域下对人之为有限此在(mortal being)对“为其故而存在的”真理的揭示。在《存在与时间》中,集中讨论真理问题的第四十四节,不但从文本安排上看几乎正好是处于全书八十三节之半处,关于真理的这一节在结构上也处于承前启后的地位。这一节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疑问句:“至今的探索究竟可曾把此在作为一个整体收入眼帘?”在紧接着的下一节即第四十五节中,海德格尔立即引入全书的关键概念“时间”。以时间为视域,在“先行到死”的投射下,此在的存在呈现出人生作为一个整体首尾完整的结构,令存在意义的呈现在此一时间性的完足结构中得以可能,是为此在存在的真理。海德格尔真理言说之为真理哲学与哲学真理相统一的最直接范例,是他关于艺术作品“是真理之生成和发生的一种方式”的真理观与他对凡·高“鞋”的那段著名的阐释(“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