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世俗烟火气

《狄更斯传》（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

　　1840年1月，28岁的狄更斯以记者身份旁听了伦敦马里波恩济贫院的一场审讯——一名女仆被控杀死了她刚生下的婴儿。狄更斯对此记忆犹深，直到23年后，他仍能清晰地忆起这次旁听的诸多细节。将这样一个情节置于《狄更斯传》开篇，并不是因为狄更斯的磅礴写作热情发端于此，而是传记作家克莱尔·托玛琳想表达狄更斯对底层生活一直高度关注。其实，这次旁听时狄更斯在写作道路上已崭露头角，《匹克威克外传》和《雾都孤儿》正炙手可热。由于对他的未来创作成就持有极高预期，出版商开始纷至沓来。

　　提起狄更斯，许多读者对他笔下的人物张口便来：奥利弗·崔斯特、大卫·科波菲尔、小耐儿等。见惯了活跃于文坛的狄更斯，世俗的狄更斯又是怎样一副模样呢？与以往那些聚焦于狄更斯文学成就的作品不同，克莱尔·托玛琳在书写狄更斯文学创作旅途的同时，以大量翔实资料呈现了他世俗的一面。读这部传记，就像是在回顾狄更斯从一位居无定所的窘迫小伙，到四处求职以求苟安、疯狂创作的艰难历程。从事写作前，狄更斯做过议会记者、速记员，他走上写作道路，与他从小喜欢戏剧、熟读莎士比亚不无关系。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颇有戏剧演员天分，幸亏最终他涉足不深，否则英国文坛将错过一位大师。

　　1812年，狄更斯生于英国朴次茅斯市郊，主要生活于维多利亚时代。与几乎同时代的法国文学家小仲马受父亲大仲马熏陶截然不同，狄更斯的父亲除了身世不明外，几乎从未走出财政危机，这一点倒是与大仲马颇为相似。狄更斯写作之外的一个主要麻烦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经常打着他的旗号欠债不还，几乎每次都是狄更斯帮他解决了债务。

　　穷则思变，这话用在狄更斯身上一点也不为过。狄更斯最终走上写作道路，始终有一个强力驱动因素，即无时不在的窘迫感。即便后来他的收入高了，这种自小的窘迫感仍旧时时困扰着他，迫使他不得不写更多的小说，从事更多的商业朗读甚至出演戏剧。

　　狄更斯一生创作了14部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纪实文学、儿童读物，并一手创办了两个文学杂志《家常话》和《一年四季》，其中不乏收益颇丰者，但尽管如此，仍旧不足以弥补狄更斯及其背后的那些巨大开销。“狄更斯知道，他必须一直给自己上发条以履行他对查普曼和霍尔（均为出版商）的义务。他欠着他们的钱，他的家庭在扩大”。从本书梳理的信息看，狄更斯仅在伦敦就前前后后经历了18个住所，几乎都是黄金地带。狄更斯一生有十个子女，为照看这些子女，家里请了多位仆人，他甚至为子女的教育乃至后来的就业问题积极奔走。除了父亲，他照顾朋友的遗孀，照顾弟弟的家人，所有这些都需要开支。

　　狄更斯并不擅长理财，虽然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写作，但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宽裕起来，起码是他自己的感受是这样的。“他的爱好使他的开销很大”，他频繁四处游走，这是他写作生活实践的源泉。1842年造访美国期间，“他还去了疯人院、监狱、救济所、警察局以及罪犯聚集的混乱地带，这些都仔细地被记录在了笔记里”。其实，在英国这些地方也是他长期关注和采访的对象。

　　很多人只是看到狄更斯光鲜的一面，但书中呈现的狄更斯一样有焦虑、苦恼、郁闷。1845年，狄更斯生了一场大病，“他持续呕吐了几天，严重消化不良。他还担心他未来的职业生涯，害怕自己不再出名，变得低价卑鄙。他知道自己得休息一下，但维持生活的钱又从哪里来？”还记得有位作家曾经这样哀叹：暴写十年不富，一日不写便穷。狄更斯的困境早已做好了注脚。

　　作为文学家的狄更斯在商业运作方面表现得一点都不老练，他也不太讲信用，这一点作者虽然没有直接点出，但陈述的那些确凿事实却又历历在目。有时他会违背先前的合约，看到书籍热卖，会要求出版商额外支付更多的报酬，有时则又无法按约交稿，好在他的终生密友福斯特(57.800, 0.90, 1.58%)擅长帮他处理类似疑难杂症。

　　1990年，托玛琳出版了《看不见的女人》一书，写的是狄更斯与演员奈莉·南特二人之间的所谓旧事。但托玛琳并未捕风捉影或者说哗众取宠地爆料二人间的所谓情史，反而更像是为他们“洗地”。在这本传记里，在儿女情长方面表现得也很克制。至于狄更斯与结发妻子的分道扬镳，托玛琳也没有添油加醋，在总共380页的篇幅中，仅以三五页的篇幅草草带过，也可能托玛琳认为这是人之常情的缘故吧。

　　透过这本书，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世俗狄更斯跃然纸上。一个世俗的狄更斯其实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在我们的习惯性语境中，总喜欢把大作家看成不食人间烟火、清心寡欲的所谓道德圣人罢了。

　　最后需要纠正的一点是，在写到开头的那次旁听时，托玛琳说“他（狄更斯）居住的国家历经25年的和平岁月，对外没有战争，对内没有革命”。托玛琳或应补一下历史知识，1840年对中国人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年份，因为这年中英间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从而也掀开了近代中国百年屈辱史序幕。虽然看起来这段历史与狄更斯个人的人生经历关系不大，但对一个尊重史实的传记作家而言，更不宜以“对外没有战争”草草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