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由《拉奥孔》的再版说说朱光潜先生的翻译

    《拉奥孔》中文版原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次放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目的是今后收在汉译名著中。商务版除了按照国家文字规范调整个别字形之外，译文一仍其旧。书中有两页插图，我们重新制版，以铜版纸印刷，清晰精美。版式采用汉译名著24行28字的版式，疏朗清爽。标题与正文也用传统的宋体，没有任何花哨，自然素朴。封面是“软经典”的“四菜一汤”——这是商务内部的行话，因为这种封面边角有四朵花，中间空白，故得“雅名”。封面颜色为亮灰色，今后凡是哲学、美学、心理学等软经典图书，拟采用这个颜色，以与其他学科相区别。
    由《拉奥孔》的再版，顺便谈谈对朱光潜先生翻译的一点感想。
    朱光潜先生精通英法德俄多种语言，国学功底深厚，于翻译一途用力尤深。简单说来，朱先生在翻译方面有这样几个特点：
    首先，朱先生翻译的书，译文都要对照多种版本，反复校改。在《美学》 “译后记”中，他说到，《美学》的翻译，除了德文版作为基础外，还参考了英法俄多种译本。《拉奥孔》的翻译，朱先生所依据的德文版本就有三个，还参照了三种英译本，一个俄文译本。
    其次，朱先生的翻译于译名反复斟酌，深入辨析，深虑一字之差会导致人们的极大误解。在《拉奥孔》一开头，在翻译Teuschung（幻觉）一词时，朱先生就辨析了文艺理论所指的幻觉不同于我们日常所说的幻觉，它通常指的是“逼真的幻觉”。严复说：“一名之立，旬月踌躇。”朱先生于译名的厘定，有时甚至达到了“一名之立，数年思虑”的程度。典型的例子是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终结”（Ausgang）一词，朱先生思虑十数年，查阅英德多种版本，反复思考其中的思想，认为应该翻译为“结果”。朱先生不仅在在翻译过程中对译名锱铢必较，在写作过程中，还时常对翻译不当的名词予以辨正。在《西方美学史》中有不少纠正译名的事例，比如康德的Verstand一词，以前通常译为“悟性”，他认为有违康德原意，应该翻译为“知解力”。
    朱先生翻译的第三个特征是所加译注非常精当。译注的内容通常有这几个方面：一是对其中人名、地名的注释，扫除读者阅读时的障碍；二是对译名的辨析，对学术思想正本清源。三是对译文的含混之处加以补充说明，为读者架设通达的桥梁。四是提供相关的理论背景，理清思想理论的来龙去脉；五是将西方思想与中国理论対勘，拓展读者的思路；六是对原作不当的思想观点提出质疑，寓研究于翻译。
    朱先生翻译的第四个特征是撰写译后记。朱先生写的译后记主要内容有：作者简介、思想背景、内容观点、理论得失。事实上是一篇专题研究文章。这样的译后记于作者是翻译心得、学术研究，于读者是阅读津梁。
    朱先生翻译的第五个特征是译文无匠气，不造作，不卖弄，自然顺当，平实素朴。比如黑格尔《美学》的第一句：“Diese Vorlesungen sind der Ästhetik gewidmet （英文直译为：These lectures are devoted to Aesthetics）”，其中的gewidmet （英文直译为devoted）一词，字典的释义是“致力、献身、从事”，然而，在这里，并不能按照字典上的意思翻译，这里是很平常的用法，西人演讲、写作，大都用到这个词。我曾见到很多匠气十足、装腔作势的翻译，读起来非常别扭。朱先生翻译为：“这些讲演是讨论美学的。”既紧扣原意，又自然顺当。黑格尔的《美学》思想晦涩难懂，文句诘屈聱牙，有时候一句话有大半页的篇幅。朱先生翻译出来文句顺达，又能传其思想艰深，学界普遍认为，朱先生的译文深得“信达雅”三昧。一位前辈告诉我，他在责编《美学》时，发现漏译了两句话，上世纪七十年代，通讯与交通不甚方便，就擅自做主，请一位德语高手补译了这两句，可是总感觉到韵味不对，只好寄给朱先生修改。他说：“朱先生修改后的译文只保留了一个句号。”
    朱先生于翻译理论有深入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上世纪四十年代他所写的《论翻译》一文，时至今日，已成经典。朱先生说：“谈到翻译，这并不是一件易事。据我个人的经验，译一本书比自己写一本书要难得多。”读过朱先生译作的人，认真从事过翻译的人，无不深切认同朱先生的观点。
    朱先生对自己的工作非常看重。上世纪七十年代，袁水拍主持毛泽东诗词英文版翻译工作，译稿经钱钟书先生定夺后形成征求意见稿。钱先生特意要求送朱先生审订，朱先生提出了很多非常有见地的译法，没有想到竟然石沉大海。据传，朱先生愤然与袁水拍绝交。想来朱先生愤怒的原因定然不是不采纳他的译文，而是自己的辛劳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在读朱先生的译后记时，常看到他对“四人帮”耽误他的工作的愤怒。从中也可体会到朱先生对学术的痴情和认真。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朱先生的这种认真、严肃的治学态度实在是我们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