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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发俱乐部:做一个国民级知识产品有多难?
2021-09-28作者:李倩新闻来源:启发俱乐部浏览人次:357

  9月1日,“得到App”《启发俱乐部》栏目请来得到App副总裁李倩为广大读者解读商务印书馆品牌工具书《新华字典》。经“得到App”授权,以下转载节目文稿,略有删节。

 


  

 

  大家好,我是李倩。
  今天是9月1号,开学第一天。42年前,我上小学一年级,年底的时候,爸爸送了我一本《新华字典》,1979年修订重排本。谢谢商务印书馆的老师,借给了我这本复刻本。我相信在座各位,小学也都用过这本小字典,也许有的人,会翻烂不止一本。也许今天家里孩子也在用。
  在中国,这是一本什么量级的图书?
  这本小字典,从1953年诞生,到现在,总共卖出了超过6亿本,这个销量,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为“最受欢迎的字典”和“最畅销的书”(定期修订)。
  其实,实际数字比这个还大,我读到过新近出版的《<新华字典>研究》,书里说,有一阵子《新华字典》盗版很猖獗,估计销量其实是超过10亿的。

  但今天我不是跟你来讲它的销量有多牛,而是想带你回到它当初起步的时刻,看一看要做成这种国民量级的知识产品,究竟有多难。
  你可能会说,编一本给小学生用的小字典,应该不难吧?找最优秀的小学语文老师行不行?他们最了解小学生的水平嘛。
  但事实上,跟《新华字典》的编写修订连在一起的,是一排金光闪闪的名字:魏建功、叶圣陶、王力、吕叔湘、丁声树。

 

 

  这些全都是中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教育家,他们服务过半个世纪之前的《新华字典》编纂。而且不光他们,还有上百位一流的语言学者。
  今天最新版的《新华字典》上封面上写着“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修”,今天主持它日常编修的,是咱们国字头的语言研究机构。

 

 

  出版这本小字典的,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学术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大名鼎鼎吧?
  就连给它配的责任编辑,都是北大中文系汉语史专业硕士毕业的学者。我怎么知道的,因为其中有一位宿娟老师,是我大学同屋。毕业以后就进了商务,20年的职业生涯,连续服务了第10、11、12版《新华字典》的修订。
  为什么一本小字典,需要这么豪华的阵容?

 

新华字典的最高任务是什么?

 

  因为回到1949年,这根本不是一本给小学生用的字典,它的“野心”大得多,但是任务又特别难。它的“野心”是什么?昌明教育,开启民智。
  这八个字今天写在最新版《新华字典》的封底。
  落实到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是先要给将近4亿人扫盲。当时中国人口大概5.5亿,其中4亿是文盲,农村文盲率更是超过95%。实现全民扫盲,其实不光是《新华字典》的任务,更是我们的国家任务。
  1949年底,新中国的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对教育的定位是“提高人民文化水平,培养国家建设人才”。教育要为国家建设服务,普及和提高相结合。你看,新中国解决教育问题,首先想到的不是兴办学校,不是抓精英教育,而是搞全民普及。
  为什么新中国走的是全民教育路线?这是从红军时代就形成的传统。徐焰少将的《解放军为什么能赢》里有过解释,国民党军队,军官文化水平很高,有黄埔军校毕业的,有上过大学的,甚至有留美的,但士兵普遍是文盲。共产党这边呢,虽然总是被人称作“土八路”,但行军打仗,到了宿营地,只要有点空闲,就会支起块小黑板,教小战士认字。很快许多战士就有了基本的读写能力。
  前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就是阶层社会。只要一小部分精英能够传承文化,形成稳定的结构,社会就能持续。而其他大众,只需要服从就行了。甚至可以说,大众越是臣服、越是愚钝,社会的统治成本就越低,社会就越是安定。这是零和博弈的传统社会的必需。所以,从戚继光开始,一直到曾国藩、李鸿章,甚至蒋介石,军队的普通士兵都是不需要有文化的,而且是越没有文化,就越听指挥。
  从这一点的对比上,就可以看出当时共产党军队的现代化特征。它需要的是全民动员。
  表面上看,有了知识文化,才能明白革命道理。往更深处看,有了知识文化,才能形成共识。只有更深、更广的社会普遍共识,现代社会才有基础。
  所以,为什么在西方社会之外,很少能有一个文明能像中国这样真正完成现代化的转型,就是这个原因。
  现代化必须以全民共识为基础,全民共识必须以深度动员为基础,深度动员必须以普遍识字为基础。这就是建国后这么重视扫盲运动的一个原因。
  一时间,基层连队、厂矿车间、田间地头,灶边炕头,都出现了扫盲班。是扫盲班急需字典。急切到什么程度呢?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是当时出版总署副署长,他曾经在日记里写到,东北军中那边说了,如果有合适好用的小字典,他们马上需要20万册。
  需求当然很急切,但这个任务实现起来有多难呢?特别难!而且是方方面面的难。我把它概括为要翻越四座大山,听我一层一层给你拆解。


怎么解释“鸡”这个字?

 

  首先,字典的释义是个大难题。
  咱们先看看中国当时的状况:
  第一,文盲多,尤其在农村,识字的人简直沧海一粟,这个前面说过了。
  第二,白话文运动才30年,现代汉民族共同语还很稚嫩。
  第三,过去主流的语文工具书,都是用文言文释义的。
  所以《新华字典》面临的第一座大山,是2000年顽固的文言文书面语传统。


 

  中国虽然有几千年的文字文明历史,但长期以来,多长期呢?差不多2000年,直到五四运动之前,中国人的学校教育、科举考试、官员策论、文人书信,用的都是一种早已经没有人在口头上使用的古老的语言,这就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文言文。这就跟十八世纪的俄国贵族说法语写拉丁文一样。它不是拿来普及教育的,而是为了制造阶级壁垒。你肯定熟悉那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古代中国,只有劳心者、统治阶层才识文断字。所以,给他们用的字典,在传统图书分类上,是归在“经”部的,就是解释儒家经书用的。
  咱们拿一个最简单的字“鸡”(公鸡的鸡)举例子,古代最流行的两部字典,一部《说文解字》,一部《康熙字典》,是这么解释的。
  《说文解字》:知時畜也。从隹奚聲。鷄,籒文雞从鳥。
  《康熙字典》:【唐韻】古兮切【集韻】【韻會】堅奚切【正韻】堅溪切,音稽。【說文】知時畜也。【玉篇】司晨鳥。【爾雅·釋畜】雞大者蜀。蜀子雓,未成雞僆,絕有力奮。【疏】此別雞屬也。【春秋·說題辭】曰:雞爲積陽,南方之象,火陽精物炎上,故陽出雞鳴,以類感也。【易·說卦】巽爲雞。【書·泰誓】牝雞無晨。【周禮·春官·大宗伯】六摯,工商執雞。【禮·曲禮】雞曰翰音。

 

 

  感受一下。没点文言文功底,真看不懂啊,肯定不适合工人、农民、战士扫盲用。
  为了教育普及目标编写的字典,首先得让人读得明白嘛。就算不识字的人,有教员给照着字典解释,那也得一般人听得懂才行。你再看看《新华字典》怎么解释,简直绝了。
  鸡:家禽,公鸡能报晓,母鸡能生蛋。

  就算文化水平低,听不懂“家禽”,但是“公鸡能报晓,母鸡能生蛋”,上到70岁的老婆婆,下到六七岁的小孩儿,是不是肯定都能懂?
  你说这不是挺简单的嘛,为啥非得大专家编,小学老师就足够了啊。
  这事儿可没那么简单。你试试看给我解释一下“左边”的“左”。你肯定不能举起你的左手,告诉我这叫“左”。因为我看见的是手,不是左啊。“左”是非常抽象的意思。那《新华字典》怎么解释呢?
  左:面向南时靠东的一边。跟“右”相对。
  你看,它是假定了一个人知道东南西北方位。用方位的相对位置来准确定义“左”。
  那么“北”呢?
  北:方向,早晨面对太阳左手的一边。跟“南”相对。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古怪,这不是转圈儿解释吗?没错,字典就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东西,在一个语言内部,并没有一些语言是专门用来解释别的字词的,字典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所有拿来解释一个字的材料,就出自这本字典本身。
  它意味着两件事——
  第一,字典不是给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用的,用字典的人,得有基本常识,比如他得知道“公鸡会报晓,母鸡能下蛋”,就算不懂“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他肯定认识太阳啊。所以,字典给有生活经验的工人、农民、军人,这些普罗大众,是能把非常抽象的概念解释清楚的。所以做知识服务,任何知识体系都要回到最朴素的世界,以人的实践常识为基础。

  第二,编纂它的人,不但得有全面的语言学专业能力,能够整合语言中的语义概念,还得对整个社会,别忘了,我说的整个社会是5亿人的社会,对这么庞大的一个人群的常识水平有了解和体察,而且,这个人还有本事用简洁直白的生活语言,来准确描述陌生的事物、连贯的动作、抽象的性质等等,也就是你熟悉的名词、动词、形容词。
  这你就理解了,得是有经验的大语言学家来干。

 

为什么是大学者编小字典?

 

  说到这儿,我就得跟你讲讲这两个人了——魏建功先生和叶圣陶先生。
  在第12版《新华字典》上写着一段话:谨向为《新华字典》做出重要贡献的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魏建功先生以及参加编写和修订的前辈学者致敬!

 

 

  魏建功先生,新中国第一任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是他主持了《新华字典》第一版的编纂。
  这是我请我的大学同学替我拍来的照片。魏先生的塑像,现在就摆在北大中文系门厅,一进门就能看到。

 

 

  但我要告诉你的是,魏先生可不是一个纯粹的书斋里的书生,而是一个特别有执行力,特别能办事的实干家。
  他的实干能力,是在编《新华字典》之前,就被验证过的。他还有一件不为人知的传奇经历。
  学过近代史咱们都知道,台湾和澎湖列岛,是1895年《马关条约》割让给了日本的。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台湾在日本人统治之下,学校全部用日文教学,大面积出版日文书,到1940年代,台湾人使用日语的已经多达七成,绵延几千年的中华汉字在台湾几乎形成断代空白期。
  当时,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在望,国民政府开始考虑战后接收台湾问题,就找人邀约魏建功先生,请他抗战胜利后去台湾主持国语推行工作,当时魏先生是国语推行委员会的常务委员。
  其实,开始只是一个特别不正式的“口头传话”,但魏建功先生责无旁贷满腔热情,就真的自己去重庆找政府相关人士商谈,讨论赴台推行国语的工作怎么展开。你想啊,那时候还是战时,根本没人顾上具体谋划这事呢,反倒政府是被魏先生推着走的。
  说干就干,魏建功就开始物色去台湾推广国语的人选了,其中找到了一位很重要的助手。那是一位老北京,叫齐铁恨,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之前,就咨询过他的生活经历。有了初步的准备,1946年1月,魏先生一行人从重庆飞上海,从上海转飞到了台湾。要说他特别实干呢,他肯定是手上缺人嘛,就转机那一会儿功夫,碰见个认识的北大学生,还能给人一撺掇,就跟着一起去台湾工作了。
  魏建功先生到了台湾,很快就开始行动了。
  先是建组织,不光有全省的“国语推行委员会”,还在各个县、市分层级设立了“国语推行所”。
  然后就是找教员,从全国各地聘请了一些师范生去台湾任教。
  最成功的是搞宣传,魏建功先生迅速地用上了当时最先进的传媒——电台和报纸。他自己上电台讲课,宣传推行国语的意义。国语教员奇缺也不怕,就请齐铁恨先生在电台开了个《国语读音示范》节目,每天就朗读国语课本,辅导全台湾的小学教员备课。老师们自己先跟着广播学,第二天现学现卖教给学生。魏建功先生还筹办了《国语日报》。
  各种手段全用上,台湾形成了浓烈的学国语说国语的氛围。三年时间,台湾就成了中国最早普及国语的地方。
  而且,不光有在台湾推广国语的成绩,魏先生也有编小字典的准备。
  1948年魏先生回到北京,继续在北大中文系当教授。他家客厅很快就聚集了五位北大的先生定期聚会,讨论编字典。而且他还给这个新的小字典起了个名字,叫《伍记小字典》。这就是《新华字典》的前身。
  为啥是“伍记”呢?因为是他们五个人讨论嘛。而且,当时魏家就住在朝阳门内大街,家门外,马路边人行道上就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他是看到集市上给人家搬家货运的脚行,叫王记脚行,所以给自己的小字典起名叫伍记。为什么我一定要强调这个细节呢?因为从这儿就能看出来,魏先生想要编的,不是一本高头讲章,而是跟“张记豆腐”,“李记菜刀”是一伙的,就是本本分分做工具,为普通人服务。在他的字典编纂十条原则里,明确有一条“适合大众”。
  那你说,新中国成立后要扫盲,要编新字典,找他是不是最合适?本来是想调他去新华辞书社做社长,专职编字典的,但魏先生不肯,他请学校免掉了他中文系系主任的职务,一边教书,一边带人编字典。
  另一位是叶圣陶先生。

 

 

  他当时的职务身份,是国家出版署副署长,就是他组织推动了《新华字典》的编纂,也是他1950年春天,把具体任务交给了魏建功先生。但他在这本小字典编纂中的作用,可不仅仅是个领导。比起官员身份,他在文化界更著名的身份是一个编辑。这个编辑可了不得,民国时期,他先后给《小说月报》《中学生》等将近十个刊物当过编辑,很多咱们熟悉的著名作家的处女作,都曾经得到过他的指点,或者在他的扶持下发表。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单包括但不限于茅盾、巴金、丁玲、沈从文、戴望舒。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老编辑,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条目一个条目,认认真真审阅《新华字典》的第一版,两遍。

 

《新华字典》怎么能让老百姓买得起?

 

  大学者大编辑有了,咱们再看第二座大山,那时候的中国人穷啊。

 

 

  所以,这本字典还得特别便宜。《新华字典》70年来,一直把体量控制在了六七十万字,所以,不管怎么修订,都是比半块砖略大。这是严格算了经济账的。
  其实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是分别做过两部大型语文工具书的,一本《辞源》,一本《辞海》,都是大部头,也有开先河的学术地位。但《辞源》第一版,售价62块大洋。这是什么水平?祥子100块就可以买辆黄包车了。所以,对于刚刚从炮火硝烟中活下来的老百姓来说,那点可支配收入可能肚子都吃不饱,大部头的《辞源》注定是奢侈品。
  而1953年版的《新华字典》,旧版人民币15000元,我查过当时的物价,一斤猪肉7000元,所以差不多是两斤猪肉的钱。这是当时的普通人咬咬牙够得着的消费。今天一本《新华字典》,最便宜的学生版本十九块八,我手里这本双色版也才三十二块九,还是一斤猪肉的钱。我们语言学圈子里有句玩笑话,这叫《新华字典》的猪肉指数。
  《新华字典》是怎么做到这么便宜的?
  首先就是收的字要有控制嘛。你看《康熙字典》,收了47000多字,民国时候的线装本,一套六本,肯定便宜不了。《新华字典》第一版就只收了6000多字,这比东汉的《说文解字》字数还少呢。这么多字够不够用呢?其实差不多了,按照现在的标准,3500个常用汉字,足以覆盖99%以上的日常使用了。日常工作生活,其实用不了那么多字。
  光是控制字数还不够,字典的主体是字的释义,那就得在给人说明白的基础上,还得追求简洁,不能啰哩啰嗦的。前边讲“母鸡”的“鸡”那个例子,相信你已经有感受了。
  咱们再看一组例子,那个简洁让我佩服地五体投地。
  三个脚部动作,踹、踢、踩,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样的动作,比划你肯定能比划出来,但用语言描述,是不是感觉还挺难说清楚的。
  给你看看《新华字典》怎么说——
  踹:践踏,用脚底蹬踏。
  踢:用脚撞击。
  踩:用脚蹬在上面。
  又简单又明白,一下子就抓住了动作的关键特征。每个字的解释,还都不超过7个字。
  “踹”强调发力部位,上脚底;“踢”强调动感,动作幅度可大可小;“踩”强调动作方位,“在上面”说明是个静态的动作。
  这种高度概括的描述,没有对一个概念特征的精准抓取,根本做不到,所以必须还得是语言大家。我自己就有个小癖好,没事瞎想一个字,自己解释一番,然后去翻翻《新华字典》,看它怎么说,那每次都是绝对被碾压啊。
  比如还有三个意思接近的字,“流”“滴”和“漏”,都是三点水,都跟液体的运动有关,应该怎么最简洁、明了地解释呢?
  流:液体移动。
  干脆利索!
  滴:一点一点落下少量液体。
  你看它强调的是三个特征,“一点一点”,这是运动的状态;“落下”,这是动作加方向,液体受地心引力影响,只能向下;最后的“液体”,这是动作主体。而且还得是“少量”,因为量大就成“流”了,不可能“滴”了。
  “漏”又不一样了,它说的是——
  漏:物体由孔缝透过或滴下。
  诶,主体没强调液体,对,漏光、漏气也可以用这个字,动作主体就改成物体了;“漏”这个动作,还强调有个“孔缝”,完全密封的容器,就什么都不会漏。最后“透过”或“滴下”,也用得很讲究,如果是气体和光,就只能说透过,“滴下”,则是液体漏了的状态。
  你看,没有一个字是白说的,少了哪个字又都不行。就问你服不服?
  战国时期楚国有个辞赋家叫宋玉,写过一篇《登徒子好色赋》那里面有句话,本来是拿来形容一个美女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我觉得拿来形容《新华字典》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新华字典》释义几乎接近完美,跟它几十年来一遍又一遍的修订,锱铢必较地打磨分不开。这些工作也都是非常专业的学者完成的。
  比如我就知道,社科院语言所有一位老师,姓贾,解释一个新词“焗油”的时候,本来是特别朴素的人,亲自去焗了两次油,第一次做完,回来写了释义,然后再去焗一次,核验自己的总结是不是精准。
  我们看看这个词最后是怎么解释的——
  焗油:一种染发、养发、护发方法。在头发上抹染发或护发用品后,用特制机具放出蒸汽加热,使油质渗入头发,待冷却后用清水冲洗干净。
  怎么样?焗过油的同学体会一下,是不是每个步骤都说到了,而且明明白白?关键是只用了54个字。换做是你,能不能在这么小的篇幅内,把“焗油”说清楚?
  但我翻字典的时候发现,它解释“莲花”的“莲”字,诶,就说了好大一串,显得特别啰嗦。
  莲 :草本植物,又叫荷,生长在浅水中。叶叫荷叶、莲叶,大而圆,花主要为粉红、白色两种。种子叫莲子,包在倒圆锥形的花托内,合称莲蓬。地下茎叫藕。种子和地下茎都可以吃。
  你看它是不是有点絮絮叨叨的,跟《新华字典》的整体文风显得特别不合群。但仔细一琢磨,它是在用表面的繁琐,实现了真实世界的高效。
  为什么先说“又叫荷”,因为这种植物,南方叫莲,北方叫荷,指的是同一个东西,这里提一嘴,到荷花的“荷”字那个词条,就不用再解释了,直接说“即莲”。
  为什么要把荷叶、荷花、莲蓬、藕统统都要说进来?因为这是一种中国分布极广的植物,从叶子到莲蓬,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用到。在水乡,荷叶就是最便宜环保的包装纸,买条鱼买块肉都拿荷叶包着,荷叶还能拿来包糯米饭做叫花鸡。荷花很大很美,在乡村图景中很醒目,又是中国的吉祥花卉。莲蓬里的莲子,荷塘里的藕都可以吃。这个词条,相关的四样常见事物都解释了,相 当于一条百科词条,信息传递的效率当然就非常高。
  我找了好些字验证,《新华字典》越是解释生活中的常用物件,越是会把与之关联的东西都包括进去。比如解释“眼睛”的“眼”。
  它会顺便把眉毛、睫毛、眼珠、眼睑、瞳孔都给带上,而且,这些部位挺难用语言简洁描述的,那就不说了,直接上张图。

 

 

  你看,《新华字典》一方面实现了每条释义的极度精准简洁,另一方面又让常用字串起相关百科知识,这么编字典,不光篇幅压缩出来了,而且还特别方便人的使用。
  在新中国的扫盲运动热潮中,这本用浅白的白话文解释字义,并且很便宜的小字典一面世,一下子就卖爆了。三个月内四次印刷,虽然版权页上标注的印量是50万册,但根据叶圣陶先生的日记,实际半年内销量差不多是500万册。
  但我还想提醒你一句,《新华字典》之所以那么便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第一版《新华字典》,作为编纂者,魏建功先生和他的团队,卖了500万册的书,不但没有拿过巨额版税,甚至连稿酬也没拿过,也没有署名。魏先生只是领工资,而且他的工资,还是北大跟辞书社一家一半负担的,那时候是供给制,领的是小米。
  如果说这本新字典有什么魏先生的个人痕迹的话,那么就是“新华字典”这四个字了,这是魏先生的手书,他也是一位书法大家。

  这种情况当然有历史原因,甚至咱们今天可能觉得不够公平。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客观上讲,它的确就是《新华字典》让大家买得起的重要保证。当然,今天《新华字典》也已经有了更完善的版权保护机制。
  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些受益者,要向前辈学者致敬。


汉字查找为什么难?


  把字典释义做得浅白简单,而且便宜,是不是就万事大吉了呢?别,还有件大难题等着咱们呢?这个难题啊,简直是个世界性难题。
  检索问题,在拼音文字里根本不是个事儿,咱们不管是学英语、法语、德语,哪怕就是韩语,其实都是拼音文字。他们都叫词典,不管一本词典是大是小,收多少词条,所有的词都是按照字母表顺序排列的,查字典也很简单,先看首字母,所有首字母相同的词,内部再继续按照第二个字母的字母表顺序排,以此类推。一个人,只要会背字母表,就会查字典。
  但中文检索,简直是个千古难题。这就是《新华字典》要面临的第三座大山——中文检索,千古难题。

 

 

  这是由汉字本身的特点决定的,汉字是全世界唯一仍然被广泛使用的语素文字。语素文字,这个词你可能很陌生,我简单解释一下,它是相对于拼音文字来说的。
  语素文字和拼音文字的差别,在于文字最小单位的数量级完全不同。拼音文字,最小单位是字母,一般二三十个字母解决所有拼写问题,但中文的最小单位是字。从古到今,汉字的总数量,大约在10万左右。就算是为了教育普及目的编的《新华字典》,第一版也收了6000多字。6000对30,你知道这查找难度大了多少倍吧?语素文字的特点是,一个汉字既表音,也表形、表意,但一个不认识的字,你又没法直接读出它的音。这种情况下,怎么把一个字从成千上万字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出来呢?
  一本《新华字典》,正文前面有100多页,都是检字表。你可以像《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那样,用部首检字法,部首检字法是怎么来的,《新华字典》又是怎么进一步改进的,这个问题今天我就不细讲了,大家可以去每天听本书,听听我的解读。


为什么一定要按汉语拼音排序?


  但同时,《新华字典》是中国第一部按照汉语拼音排序的语文工具书。
  这是一句学术表达,直白一点就是按拼音查。也就是说,《新华字典》其实提供了两套检字法,不但能按部首和笔画查,还能按拼音查。
  这也是《新华字典》跟它的字典前辈们特别不同的地方。能用读音检索汉字,这下查字典的难度是大大降低了,你会读的字,很容易就查到。但你可能觉得,那我不会读的字,还是用拼音查不了啊,拼音检字法,管不了所有的字,问题只能算解决了半拉。
  这我就要说到,《新华字典》面对的第四座大山了——地域广阔,方言众多。

 

 

  中国地域辽阔,既有汉语,还有少数民族语言,汉语内部还分七大方言区,每个方言区内部又有差异。从南到北,我们都用方块汉字不假,但一个字在个各自方言中读啥,那是五花八门。
  虽然中国历代也有雅言或者官话,但听名字你就能知道,也就是出去做官的人才说,普通人,哪怕是识文断字的,也还是说着家乡话。
  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有多少人会说当时的国语,这个统计数据我查了很久都没查到,但我估计比识字率更低。我知道当时在政协会、人大会上,一些代表用汉语发言还要人翻译,比如著名的何香凝老人开会讲粤语,大多数人就根本听不懂。除了北京城,全国大部分地方肯定都是说方言的。方言差异大的另一个证据是,《新华字典》第一版,是用国语注音字母注音和排序的,反正当时卖到南方,大家就不认,苏州的新华书店就要求退货,当地老百姓买回去用不了。苏州尚且如此,到广东福建肯定更不好使了。
  1956年,国务院指示全国开始推广普通话,1958年公布了汉语拼音方案,1959年版的《新华字典》立刻改成汉语拼音排序和注音了。一个语言使用情况如此复杂的国家,提供拼音检字法,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方便你查字,而是为了帮助你正音,也就是说,《新华字典》是让你用部首查到的每一个字,都能学习它在普通话里的读音。
  为什么规范字音这么重要?这同样是我们前面讲的那个国家最高任务的需要。咱们要普及全民教育,塑造全民共识嘛。语言的统一是国家向心力的重要保证。
  有个粤语词叫同声同气,只有同声,才能同气。而在广播电视这些有声传媒不发达的上世纪五十年代,通过《新华字典》正音是一种最低成本学习普通话的方式。

 

  为什么那么生僻的地名也要收?


  翻看最新版的《新华字典》,它收了13000字,就算是合并繁体字和异体字,实际上它收的字,大概是9000多,比国家规定的通用汉字表7000字,还是多出了将近三分之一。
  我注意到啊,有很多字都是非常偏僻的山川河流、街镇县城的名字。这些字不是本地人的话,一辈子可能都用不上,这么计较成本的《新华字典》为啥还要收进来呢?我有个猜测,同样是出于塑造民族共识啊。一条河、一座山、一个镇子,它的名字不光能用汉字写出来,而且还能用普通话读出来,居住在那里的人民,不管离北京多近或者多远,才会在心理上把自己真正纳入到民族共识之中。
  比如我去过贵州镇远,当地有一条就发源于贵州的河,叫㵲阳河,“㵲”是三点水右边一个舞蹈的舞。
  我猜,如果不是当地人,或者去旅游,以及没有听过今晚的启发俱乐部,你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这个“㵲”字就不在通用字表里,所以你知道它有多难打,我一点都不夸张,搜狗拼音输入法,第一次打这个字,我得往下按35次翻页键,也就是说它在同音字里排170多位,这个使用频率得有多低,而微软输入法根本没收这个字。但《新华字典》里就有,解释说,㵲阳河,水名,发源于贵州,后面还有一句,“流到湖南叫潕(应为左边三点水,右边有无的‘无’,因无法正常显示,此处暂借‘潕’表示) 水”。
  你就想啊,一个贵州小孩,说一口家乡话,从小在这条河边长大,看到当地地名的牌牌上写着“㵲阳河”三个字,他不知道这字普通话怎么说,就去《新华字典》查,哎呀,有呢,念“wǔ”,再看意思,说的就是我们贵州这条河。而且,这条河还会流到隔壁湖南。这什么心情,是不是就会对这本字典有一分认同感,对普通话有认同感,连带觉得跟湖南也很亲近。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最朴素的认同感——山川有亲,街镇有情。

  反过来,如果查不到,或者说打字打不出来,那什么感觉,你们把我们抛弃了呀,不带我玩。微软输入法是商业公司做的,他为了字库的精简,可以没有这个低频字,他可以不承担这个社会责任,但《新华字典》不能。
  所以,我想邀请在座的你,看直播的你,听音频的你,如果你在《新华字典》里查到了你的家乡,请告诉我。


为什么“大”要解释成“跟小相对”?


  今天在座的各位,有人拿着苹果手机,有人拿着华为手机,可能还有人拿着小米手机,但你们上小学的时候,有人不用《新华字典》吗?不但你用过,如果你有孩子,今天你的孩子仍然在用。这么一本给简单朴素的小字典,从计划经济时代,我们一直用到了市场经济时代,还将继续用下去,哪怕将来的孩子查的可能是《新华字典》App。
       作为一个知识产品,《新华字典》跨越地域,穿越时光,成为了我们和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甚至我们的祖父母辈,一个最大的文化共识。这才是《新华字典》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魏建功先生出生在1901年,就以他出生的时候论,那个时候的中国,文盲比例你今天可能都没法想象。中国粗通文墨的人,总数也就300多万。当时中国人口数量大概是4亿,也就是说,识字率是1%左右,99%的人都是文盲。
  而在2021年公布的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中,完全翻了个个儿。中国的文盲只剩了2.67%。要知道,同期中国人口数量多出了10个亿,识字率却上升到了97.33%。
  几百万、几千万人口的小国家,实现全民脱盲还没那么难,中国这样一个人口大国,用100年出头的时间,完成了全民脱盲。
  回到《新华字典》诞生之初,中国超过4亿的文盲人口,意味着它有极其广大的市场规模,但这个量级的市场,也意味着它得面对一个又一个天大的难题,要翻越四座大山,让我们稍微回顾一下——2000年顽固的文言文书面语传统;普通民众少得可怜的可支配收入;语素文字本身检索的世界性难题;中国广袤地域上方言的千差万别。
  意大利有一位历史语言学家,叫斯卡利格,他曾经写过:“十恶不赦的罪犯既不应处决,也不应判强制劳动,而应判他去编词典,因为这种工作包含了一切折磨和苦痛。”我猜,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就词典编纂本身而言的,根本没想到像《新华字典》这样的国民级知识产品比他说得要难得多。
  《新华字典》是翻过了四座大山,才走到我们面前的。今天我手握这本小小的字典,由衷地感叹,什么是做知识服务的父母心,什么叫平凡中见出伟大,这就是啊。不管是你一位语文老师,还是一个孩子的家长,或者,哪怕你只是曾经用过这本小字典,希望今晚,我的分享能让你对它刮目相看。
  今天这场分享的最后,我想拿一个我们大家再熟悉不过的字“大”来举例子。

  大,第一个义项叫:跟“小”相对。

 

 

  四个字,特别简单。然后在这个义项底下,分别举出了它的意义分项——
  比如有:占的空间较多,面积较大,容量较多;还有,数量较多,程度深、范围广等等。
  这很平常,甚至有点枯燥对吧?但我给你看看《现代汉语词典》是怎么解释的——
  大:在体积、面积、数量、力量、强度等方面超过一般或超过所比较的对象(跟“小”相对)。

 

 

  两部工具书,都拿“跟小相对”来解释“大”这个字了。

 


  差别在于,《新华字典》放在最前头,这么做有什么特别吗?我觉得有,它赌的是个概率,因为大和小是一个语言的核心词汇,所以它是在赌查字典的人,大概率认识“小”,你看到“跟小相对”四个字,可能就够了,懂了,可以走了,一点儿都不用恋战。万一万一你不认识“小”,我再给你往下解释。
  你看,它一丁点贪念都没有。
  这就是一本大国小字典对我的启发,什么是大,什么是小?
  今晚你读懂了吗?
 

(转载自“得到App”《启发俱乐部》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