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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第二部》译者序

2022-03-22作者:谷裕 浏览人数:36

《浮士德•第二部》(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

 

  自上世纪二十年代,郭沫若译竣《浮士德•第一部》以来,歌德的《浮士德》,包括全译和选译,陆续至今,已有十数种译本。惜自初译,时光荏苒,己近百年,有关《浮士德》的研究仍未真正展开。已有的种种,或多限于第一部,或笼统而谈,大凡围绕几段格言警句,固着于“浮士德的进取”“浮士德精神”等程式,未脱窠臼,得以拓展。
  之所以徘徊不前,盖因《浮士德》很难读懂,第二部则尤甚。第二部主体作于1825至1831年间。歌德生于1749年8月,卒于1832年3月,如此算来,第二部是歌德76至82岁间的创作,浓缩了其毕生实践和思考。第二部上演“大世界”,即公共领域事物,涉及广泛,政体形式、经济金融、学院学术、历史更迭、军事作战、围海造陆、海外劫掠等,被悉数搬上舞台,囊括歌德时代乃至整个近代史上,德国和欧洲的重要事件。且人类社会景象,又与其时自然科学类比映照,如以火成说、地震、地质地貌学原理比照革命;以炼金术古法杂糅无机化学,制造人造人;以气象学关于云的分类,映衬层层向天界飞升。歌德时代繁荣的人文科学话语、科技手段、对古希腊的考古发现,亦无不蕴于其中。
  一言以蔽,《浮士德》,尤其第二部,非美文学也,若不具备相应知识,无好的德文注释版参照,不进行纵横研究,则甚至不知台词所云,继而难以把握对它的移译。既无贴切的译文,则无怪研究不曾深入。此其一。
  另一阻碍之处,在于《浮士德》的戏剧形式。《浮士德》是一部以诗写成的戏剧,标有丰富的舞台提示,歌德作之,以为上演之用。然《浮士德》并非一部剧,而是很多幕、场,自成一体,自成一剧。就第二部来讲,名为五幕,实非古典戏剧意义上的五幕。且间有唱段、歌剧、舞蹈、双簧、哑剧等多重舞台表现形式,台词与表演关联,若非观看演出,实难解其意。此其二。

  有碍于此两大难处,加之客观条件缺失,任前辈或同侪如何潜心移译,都难免力所不逮。幸好1994年,有德国资深《浮士德》注者、哥廷根大学教授薛讷先生,出版详尽《浮士德》注释版,至2017年,已修订至八版;2000年,施泰恩导演,一改唯上演第一部的惯例,倾力把第二部全本搬上舞台,终使人一睹《浮士德》之人间大戏的全貌。
  基于新注与全本演出,2012年,受当日德方导师、德国波鸿大学的克鲁斯曼教授(P.G.Klussmann,1923—2019),并北京大学《浮士德》研究前辈范大灿先生,并刘小枫兄鼓励,尝试边讲授《浮士德》,边对之进行注释。一则出于自身的好奇,一则出于我专业和职业的本分。然甫一行动,便遇到麻烦。当时拟定用郭沫若译本。因众译本中,数郭译最为传神,文采斐然,为国内《浮士德》读者熟识。麻烦出在,郭译多为化译,注释时难以找到对应的文字,几乎每一处都要再行译出原貌,并辅以说明。几段下来,页面已模糊一片。那哪里是助读,分明是给读者再添杂芜。
  于是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自译。积年累月,久而久之,遂成今日的试译本。因尝深憾第二部既重要,却难懂,继而常被忽视,故而先从第二部入手。译文不才,唯勉力照顾以下两点:
  一曰力求信实。亦为注释之故。舍此,所注之词之内容,则无着落。化译固然好,读之畅然,但也有枉顾西人之特殊文化及思维方式之嫌,妨碍切实领悟西方文明之精髓。大如以佛释道概念转译基督教概念,小如以言情美文化译据实文字,美则美矣,但终于理解西方无益。
  二曰力求符合原台词风格,亦即符合人物角色、舞台场景。《浮士德》戏词供舞台演出之用,需得上口。其剧出场人物众多,层次丰富。上到帝王,下到市井小民;上到天使,下到女巫;上到众仙,下到魑魅魍魉。就戏剧形式,有肃剧、滑稽剧、笑闹剧,有多至几十人的大众剧,有三四位演员上场的古希腊羊人剧。就诗歌形式,有拟古的古希腊双三音步无韵体,有类似顺口溜的俗物。大雅与大俗,考究与粗鄙间,歌德风格变换,张驰有度,应对有余。

  然不少译文,却无视角色场景,见诗便一意求雅,令鬼魅口占词赋;或一韵到底,让个天使口吐打油诗;更或令丑角梅菲斯特,文绉绉地说他的谐谑打诨之语,一本正经地道白他本阴阳怪气的台词。如此反淹没了原剧的语言层次,泯灭了匠心和情致。然则如郭译一般,尤至各类颂歌处,以诗经楚辞等古体诗,如影随形,实我辈功力不逮。只有据实移译,求平实易懂,行有余力,略及韵律。但实际上不过是诗行形式的散文。诗行长短大略比照原文。
  诗歌有格,常见如抑扬格、扬抑格、抑扬扬格、扬抑抑格,略相当于我们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等,是诗行中一个小单位;诗歌有律,常见如四音步、五音步、六音步等,就是要数一下,一个诗行中有几个格律的小单位;诗歌还有韵,常见如对韵、交叉韵、环抱韵、无韵、孤韵等。再由格律韵不同组合,有时还配以特殊内容,构成不同的诗的体例、体式。每一种诗体又有其发源、传承、文学史背景。所以,单是诗歌形式,就承载很多信息。就诗歌而言,形式与内容不分表里。人物角色,其身份(国王、百姓、天使、魔鬼)、所处历史时代(古希腊、中世纪、歌德时代)、色彩(诙谐、严肃、刻板)均可从其使用诗体体现出来,或者说,对于不同角色、场景,作者均会配以相应诗体。——可惜,由于中西语言差异之故,原文这一层艺术特色,几乎无法在汉语中体现。
  本试译本之注释、说明、简评等,主要参考薛注。薛讷以庞大学术团队,借之现代电子科技、信息技术,以内证充分、原始和研究文献全面著称。然凡注释,皆不免关系注者本人立场,个别地方窃以为有待商榷,尤其涉及观察视角与文化差异之处;又兼收汉堡版注。汉堡版注,出自薛讷师辈,秉承思想史传统,语言紧凑,凝练厚重;同时辅以专题研究文献,辞典百科。然而,德国学者的注释,多针对德国学界,对于德国读者耳熟能详的部分,则不再赘注。根据经验,恰好常常是这部分成为我们的盲点。故而我根据自己的判断,加入不少德文注释版未录、但约莫对我等异文化语境中读者有所助益的简注。考虑到可读性,力求言简意赅。又借诗行之优势,采用边注。边注容不下者,或需扩展说明者,则置入脚注。注释以知识性解说为要。
  每场幕前置简要“说明”,是为题解,及对成文史、情节、诗歌戏剧形式的简要说明。大多场幕后置“简评”,摘要该场幕所涉问题,追加评述。原剧中舞台提示用仿宋体给出;边注用小号字;边注容不下,或对名词、概念的解释,均置入脚注。
  本注释有意矫正几个误识。其一针对歌德的德国性,突出歌德是德国的,更是欧洲的,处于欧洲文学文化传统。若抱着其德意志性不放,则无法面对和把握《浮士德》的格局。毋庸说歌德时代,现代德意志国家尚未形成,其作品所涉中世纪及近代史,亦尽属欧洲框架,更何况其间充盈的欧洲文学程式、与欧洲古今文学的对话。

  其二,德国某些现代学人,惯爱以启蒙之后的视角,审视启蒙时节、启蒙之前的事物,造成解释上的错位。就《浮士德》第二部来讲,即是典型的巴洛克遭遇了启蒙:呈现大千世界、人生百态,遇到了玄想和思辨;公共领域、政治生活,遇到了私人领域、个体情感。其结果,必是以牺牲《浮士德》剧的公共性、多样性,并阉割其中诙谐幽默的“玩笑”(歌德自言)为代价。直至一部剧,成为无趣解释者生发空洞思辨的机缘。吾人又图省事,不分青红皂白,照单收之,将错就错。殊不知,读《浮士德》,盖如读《红楼梦》,实不在于概括什么、提取什么,而在于进入那个世界,体味细节中的诗文之美、布局之精妙、人生之意趣、人类处理公共事务的愚昧或智慧。
  其三,歌德固富思辨,但绝不囿手思辨。其思辨与其时唯心主义哲学不同,皆建立在磅礴的事实、史实、现实、知识之上。割舍剧作对后者的呈现,无异于沙漠鸵鸟,得《浮士德》十不及一。譬如,《浮士德》中的海伦剧,过去一度称之为“美的悲剧”,实则三场分别贯穿古代特洛伊战争、中世纪十字军东征、19世纪上半叶希腊反抗土耳其之解放战争。歌德自称其浓缩了三千年历史。所谓“美的理念”则只宇未提。若仅专注于理念,则不读《浮士德》不观看其演出也罢,不如径直去读理论。
  再者,遇有阐释分歧,则简列某说要义。至于生发辨析,本见仁见智之事,故留待学人读者自行深究。而阐释分歧,就《浮士德》第二部而言,确不在少数。盖因第二部,涉及当时代重大政治历史事件,或许迫于时局,或为避笔墨官司,又或畏遭激进者诟病,如针对革命与复辟、进步与保守、新与旧等敏感问题,作者显然在迂回,遮掩立场,多取隐微写作。这便造成意象模糊。加之,值新旧交替之时,个人面对时代、面对自我,在抉择取舍间徘徊犹豫,乃人之常情,老年歌德似亦概莫能免。凡此,均为基于不同立场的阐释,留下充足空间。
  然若欲会心歌德本意,则需通本考量,反复琢磨;需启动基本语文学方法,遍历各手稿、补遗、版本,同时辅之与自评、书信、谈话乃至其他作品间的互证;需沿歌德的知识储量,钩沉致远;需透析时代格局;需以当时代思想潮流反观。无论进入哪一项,都仿佛跃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故而,《浮士德》的移译、注释,需要代代学人,薪火相传,非某一人之为可以担当。
  “有朝一日,若所有的文学都从世上消失,人们或可以此剧重建之。”在1804年1月28日致席勒信中,歌德如是赞美卡尔德隆的剧作。然诚如薛讷所言,“但凡可以充分理由,如此评价世界文学中某部作品,那恰恰非歌德自己的《浮士德》莫属。”《浮士德》的诗歌戏剧形式、语言修辞,无所不包,后世足可以之重建文学大厦。然又何止于文学。《浮士德》之从古代近东、古希腊,经由中世纪,至歌德时代,从正统政治秩序到民俗野史,亦无所不包,沿其轨迹,亦足可以之复原半部西方文化史。
  由是观之,译者也好,注者也罢,必得达到与歌德等量齐观的学识和思想,方可不辱这部经典之经典,不朽之名著。常人既无法企及,则只有勉力为之;既勉力为之,则难有止境。虽然感到,厮磨日久,会渐渐生出与作者间的某种默契,某种不可言传的心有灵犀,但仍无需隐讳《浮士德》中有无数地方,系我一己之学力、思力、笔力,无法达至。另者,原剧中自有众多多义及隐秘之处,我亦不敢妄作刺探。因那本就是歌德的奥秘,宇宙和人生的奥秘。值此之处,译文只给出字面意思。余者恕以敬畏之心,缄口沉默。
  既深知自己之浅薄,故言“试译”。歌德老人家直至去世前一月,还在亲听朗通,亲笔修订;薛讷老先生在23年间,增补修订7次。据此,吾辈之《浮士德》译注,注定是一次次锲而不舍的尝试。若以《浮士德》终场作类比,则大概大凡《浮士德》译注者,将莫不在歌德及学界前辈牵引下,经历一个层层上升的过程。
  《浮士德》剧所演绎的,终是人的雄心与局限之悖论。此番译注工作,令我对之有了切肤之感。因能力实在有限,拙译注定错误百出,所安慰者,或可以此片砖寸瓦,拋砖引玉。若幸得指正,哪怕一字之教,将不胜感激。毕竟,译注经典,是所有学人之共同事业。

 

2020年12月24日于京郊西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