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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史的“破产”与知识环流的重组——评《破产书商札记》

2023-01-27作者:历伟刊发媒体:中国图书评论浏览人数:1

《破产书商札记》(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

 

  《札记》与阅读史学理困境

 

  《札记》在体例上主要由“题材各异的札记”(miscellaneous jottings)连缀而成,短的不满一页,至长不过六七张纸;内容上散布着看似拉杂零散的书刊批评、敏感无绪的哲思和瞬时情绪的速写。[1]通读下来,面对一幅幅难以解读的“精神错乱者”的思想拼图,读者着实无法捉取一般小说那类坚实的情节线索;文本仿佛横亘在读者与审美想象之间迷宫般的防御工事,而每位读者则以独异的阅读路线发起冲锋。《札记》创作形式上致发的阅读障碍及随之而来繁异的阅读体验,恰恰验证了阅读史批评者反复申说的学理困境:单纯地“以书识人”或许是阅读史研究为达成理论自洽而用选择主义倾向很强(selectivism)的史料制造的范式神话罢了。[2][3]
  除开跳跃书写所致发的阅读障碍,《札记》还分别以读者和书商的视角对阅读史的范式困境展开说明:“书商与书”一节,“书商”通过引出阅读史研究较为仰赖的“账簿叙事”,进而指出了从账簿材料析出阅读经验的可靠性问题。文本中,“书商”(1931)转述了赫基斯海默尔笔下人物霍沃特(1917)偶然寻获并阅读一册账簿(1750)的感受,同时记叙了自己读到这部分内容时的阅读体验:他发现霍沃特除了根据字迹凭空猜臆记录者身份外,并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坚实有效的信息;并且像霍沃特一样,他在阅读“账簿桥段”时也出现了思维跳跃,成为“时间旅行者”,莫名其妙地将普林尼(知识分类)和赫基斯海默尔(信息分类)关联起来。“书商”关于“账簿信息”阅读经验无效化阐释的文学演绎,或许提示了阅读史家借重账簿、清单、文书史料“修复”原初语境的“理论破产”。[4][5]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将“书商”的发问投向过度依赖“账簿主义”及其计量学特征的阅读史家:谁又能料到读者读至“账簿桥段”时“能把普林尼和赫基斯海默尔联结在一起”呢?[6]
  此外,《札记》还从书商的文化职能视角质疑了“以书识人”的效力。“书商的主顾”一节中“书商”指出:顾客身份“神秘的黑暗并未被他们购买的书籍所照亮”[6]39。我们对图书消费动机同样一无所获。比如,“书商”有位医生顾客,前后购买了6册侦探小说,然而“他至今也只字未提他何以要阅读它们……我依然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何许人”。书店隔壁的时装店主,购书范围更是变动不居,根本无法简便地概括出何种特定的文学趣味:“从人们阅读什么书籍之中得不出任何结论……人是一个奥秘,而解开这一奥秘的钥匙并没有交给书籍的售卖者……”[6]39-41姑且不论买书并非一定用于阅读这个常识了。
  自然,解开阅读经验奥秘的钥匙也未简便地交与阅读史研究者。然而,《札记》对费夫贺(Lucien Febvre)知识流通三职能合而为一这个理论构想的文学实现[7],仍旧为超越阅读史困境模拟了一种可能:即便具体的购书动机和阅读实践无从推定,从消费选择中我们还是“能瞥见他头脑中的某些想法”[6]42,正如心灵的秘密在人们所读书籍中“能为人们看见”。当然,“看见”的关节又取决于在广泛而持续的阅读过程中不断分离的“自我”的抽象集合——文学先祖(literary ancestry)——同“伟大传统”所展开的精神联结。[6]51通过精神联结与阅读反馈,“书商”才得以重返培根和济慈的“美学叩问”场景;认同皮普斯的“自我暴露论”及弥尔顿、卡莱尔的“写作创造观”;并在聆听兰姆关于“宁静”的教诲与华兹华斯关于“物欲”的哀叹时,化身约翰生博士:“当我写下它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而且同情——约翰生。”[6]129
  从阅读同情的角度看,《札记》所牵涉的书籍、人物数量之多及共情范围之广,不由得令人赞叹。从荷马到莎士比亚,再到正在写作的“书商”本人,文本对260多位古今作家作品的臧否与取用,无疑为前述阅读史理论困境提供了思想史的破局思路,并在超越既有研究史料过分强调阶层共性的“清单主义”及其难免的“缄默、静置特征”后,将阅读史批评引向了对经典作品在不同阅读反馈中的“延时曝光”考察。这种转化又在书商对马修·阿诺德关于“心智亲缘”(mental affinities)深沉呼唤的生动回应上可见一斑。[6]95
 
  “心灵复写”与经典的纵剖
 
  这样看来,《札记》之于重构阅读史的理论价值,恰然在于它记录并分析了所谓“西方正典”在跨世代、跨语境读者“心灵复写”(palimpsestic mentalities)结构中的差异现象,勾勒经典流动轨迹的同时,它还以长时段“纵剖式”阅读反馈弥补了既往阅读史“横截研究”的理论短板。其中较能引发笔者兴趣的,莫过于“书商”对《格列佛游记》逐渐演化成儿童故事书的苦涩抗议[6]24和他对《游记》政治隐喻特质的精准把握[6]178。熟悉斯威夫特批评史的读者,定然能在乔治一世至“一战”后漫长200年间《游记》的“洁本”(expurgation)生成史中体味时代风潮的更迭与文学趣味的移变。而针对蒲伯与吉本在战后英国书市中身价低迷此一“怪现象”,除了引譬华兹华斯关于“高雅品位”衰亡的怀旧喟叹之外,“书商”居然还能从文学志趣的位移中引申出发达资本主义时期道德沦丧的深邃洞见。[6]71这不可不谓是敏锐的批评洞见。
  作为比照,文中“低俗”的文学旨趣除了体现在身份迥异且动机不明——比如,那位指定购买蓝色封皮书以映衬家装色调的女士[6]138——的顾客身上,还集中体现在书店隔壁的时装店主身上。作为本雅明资本主义商业神话“拱廊街计划”的核心意象,时装店的经营理念、商品的空间布局,尤其宽敞的玻璃橱窗对自然采光和路人眼光的“资本化吸纳”使之与“书商”书店刻意保持的深邃晦暗[6]11-15形成了空间诗学上的反讽对照。其实,一如购书记录所示,时装店主并非毫无文化需求,但在“书商”看来,肤浅而易变的阅读品位使他不过“是只头脑混乱的猴子”[6]67和“赤裸淫秽的动物”[6]112。此一评判放在蒲伯用以引出“邻人主顾”话题的“人论”及其知识背景里审查便显得意味深长;文本随后对霭理士“人类集体疯狂论”和“一战”语境的补充说明,也就使“书商”对资本、文化与战争及人性关系的深思浮显出来。在“书商”看来,邻人们对《通过留声机学习聆听》《养猪获利》《汽车概览》《给业余爱好者的天文学》这类浅陋却实用的指南书的追捧,对发家致富的渴望,或许印证了伯曼关于现代性后果的著名论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8]相较之下,那位订购科技杂志的顾客能在追捧威尔斯科幻小说的同时翻阅《希腊的遗产》《中世纪的遗产》等书——当然没有购买——在“书商”眼中也便难能可贵起来。[6]19
  此情此景之下,“书商”精心预备的那场既包含《英诗金库》等经典诗集亦照顾到《现代诗歌选》这类当代趣味的专题售卖以失败告终也就落在了情理之中。[6]85除去俗文学的冲击,诗歌书籍的市场份额还要被“工业管理书系”《与雇员分享利润》《常识与劳动》等经管类畅销书分割。爱默生、梭罗不再热销[6]94,“软垫装诗人系列”也备受冷遇,种种情形不由得使“书商”发出“对一个书商来说,诗是一个难题”的哀叹。[6]117
  有趣的是,“书商”对“诗意消亡”[6]123的亲历性体察居然历史地见证了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20世纪30年代在欧美评论界掀起不小风浪的“诗歌之死”论调[9],更以超越虚实的象征之力介入了这场一直延续至今的论争。“书商”对西德尼《为诗一辩》“诗歌神性源起”论述的大段摘抄[6]85-86,表明他大概是认同“绝对之诗”美学观的[6]119,而对诗意在人类心灵史中稳固持存此一信念的守望,令他在绝望之中似乎又对诗歌的未来留有期许。这信念体现在“书商”对高雅文学购买者“还会回来”[6]151、蒲伯和乔治·艾略特也能“重新流行”[6]65,180等设想上。然而,商业资本对审美趣味的改造早已溢出了诗歌的范围:《札记》花费大量篇幅枚举了“烹饪书”“游记”“传记”“儿童文学”“战争文学”等文类、书系编辑趣味的偏移。甚至连实用主义色彩很强的“自我提升之书”(self-improvement books),在类型构成和销售前景方面也深受影响——卡莱尔早已无人问津。[6]213最终,“书商”在门可罗雀的书店中发出“唉!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浩叹,阵阵回声中潜伏的正是书店破产、银行逼债及早已拟定的结局。[10]
  不言而喻,作为文学爱好者的“书商”具备着敏锐的审美直觉,作为作家的他也不乏深刻的洞见与出色的写作能力。但双重身份一旦与以售书为生的书商遇合,一种想必是达泠刻意预设的反讽意味也就油然而生。按理说,同时身为爱书人、藏书家与写作者,“书商”凭借常人难及的阅读范围和出色的业务能力,本足以免于破产:他的荐购策略其实不乏成效,对时下的畅销书系和大众品位也了然于胸。毕竟单是“六便士诗丛”他便售出数百册。[6]119笔者想来,“书商”之所以破产,除了拒绝采用背离行业传统但时髦有效的促销策略(如雇用导购、上门推销)外,或许还因为他对文学“神圣信念”[6]14不合时宜的坚守。要注意的是,时装店主事后将“书商”破产归咎于“缺乏生意经验”,此举自然凸显了“现代”与“古典”两类文化趣味拉锯时的反讽张力;但时装店主同时指出悲剧的另一根源是缺少资本[6]4,这恐怕喻示着超越阶层文化反讽后《札记》或许还有更为深刻的批评意涵。
  其实,我们不妨假设“如果‘书商’手握雄厚资本结果是否不同”此类问题。虽然达泠并未改写结局,蒙德林(Marvin Mondlin)却在《书街》(Book Row)一书中借由大量史料重构了20世纪上半叶纽约第四大道古书市场里资本意识与古典趣味“携手共进”的曲折历史[11],或许为读者指出了“书商”结局的其他可能。但无论如何,《札记》仍旧以文学史撰无暇深入而阅读史料又难以企及的生动性重构了经典流动的纵剖特征和文化旨趣的长时段走势,因而有助于读者理解文学趣味在精英与大众两个层面的分化与整合。[12][13]
 
  “知识环流”与脚注的“双重叙事”

 

  值得指出的是,“书商”对自身在知识网络中的文化职能无疑有清晰认知。志在高雅的他将售书视为“美好的行当”,并刻意同追捧时髦的服装营销,蝇营狗苟的水果商、面包师等行业做出区隔;质言之,将知识销售同普通商品的销售相区隔。书商在知识供需关系中的关节地位,甚至令他有了书商高于作家的想法:倘若不是冒险经营书籍生意的出版商和书商,作家们“不过是些可怜巴巴的幽灵”;倘若不是书籍流通巩固了“知识的视觉侧重”并提供了“便携且可复制的商品”[14],诗人的吟咏仍将是太太客厅里的文学伎俩。[6]119
  当然,从“文化控制”等消极层面而言,抱持精英立场的“书商”同样略显分裂地扮演了审查官的角色。他对现代知识分类系统(包括图书编目)所代表的“新型秩序”的抗逆,隐秘地潜藏在《札记》对“蜘蛛象征”与斯威夫特《书的战争》[6]24等潜文本的互文叙事中。“书商”固持的文化偏见与售书盈利诉求间的矛盾,同样体现在他对是否为顾客荐书的犹疑态度上。强加给顾客的个人审美偏好——“我想让我的顾客们……阅读我所喜爱的书籍”[6]178——作为知识流通的调控手段,最终在“书商”对美国文学无端抱持的“敌意”[6]97及焚烧不喜之书以阻止流通[6]200-202两个事件上得到彰显。焚书之后,自诩公正且“并非审查官”的“书商”,在店中自得地踱步,他倨傲的姿态在早期书商以身犯险(甚至葬身火刑柱)走私禁书仓皇的身影的映照之下,着实制造了不小的反讽效果。
  我们姑且认同,“书商”对知识调控的生动演绎验证了达恩顿更新后的“知识回环”(the Communication Circuit)图式的学理效力。[15]但要指出,对译者因素及翻译行动的忽略又是“达恩顿回环”潜在的学理缺憾。而翻译研究对跨文化交际的深刻影响,已是学界共识:20世纪80年代以来,翻译研究同文明互鉴视域的融合,使其越发注重知识及载体的全球流通[16],并呈现出向“知识翻译”发展的趋势;而翻译及编辑策略对文学经典流通的重塑性价值,也正在得到重估。[17]由此观之,《札记》“译者的话”“脚注”“附录”等编译策略可谓参与了知识流通,并发挥着形塑、调控读者阅读经验的文化职能。除开对作者生平及文本生成语境做出信息补充的“译者的话”,《札记》中译本最大的编译特征正体现在脚注的丰沛性及学理深度上。作为“书商”的私人阅读史,《札记》当然不乏我国读者熟识的经典作家作品,但总体而言,更多谈论的是曾经流行但逐渐为人所遗忘的陌生文本。这些作品对我国读者所制造的“阅读障碍”自然令译者费心添附的各类脚注尤其显得必要。
  诚然,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第一读者”,译者实际上借由看似烦琐甚至影响阅读体验的脚注,参与了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在《脚注趣史》中指出的“学术对话”[18],进而促使文本知识在流通中实现了“信息增值”。譬如,中译本既有对“旅行指南丛书”(Baedeker Guides)进行背景补充的说明性脚注[6]146,亦不乏追溯“双关诙谐”与“掏人衣袋”发明权[6]88的考据类脚注。特别是后一类脚注,要求译者具备不凡的英国“奥古斯都时期”的文史功底,且该条脚注对蒲伯、斯威夫特、丹尼思(John Dennis)及约翰生博士等一众文人的网罗,又同“书商”行文中对诸君的引征形成了意趣盎然的互文关系,里头大有文章可做。此外,中译本还添设了梳理“半人”(half-men)概念在英国思想谱系演化进程[6]168-69的脚注,这类冗长的学术附注在昭示译者阅读量与思想深度之时也考验了读者的耐性。但要指出,译者精心编辑的“半人”脚注并非在于炫示才学,它们实际上勾连了“书商”笔下蒲伯《人论》和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的“半人”意象,对学术型读者来说应该不乏启示。然而众多有趣有益的脚注中,笔者觉得新奇的是“钱锺书《管锥编》援引的‘人人文库’书籍计21种”[6]83;周作人《看云集》对格雷厄姆、米尔恩(A.Mline)及《杨柳风》的译介[6]139;乃至“蒙塔古夫人与东方”[6]140这类对原文涉猎之人事的跨文化信息增补。原因如前述及,这类脚注作为针对“书商”阅读札记有感而发的“阅读札记”,从更新后的“知识环流”视角为我们重审阅读史和思想史提供了新鲜的材料与视角。
 
  结语
 
  或许因为意识到了阅读史的理论短板,剑桥思想史巨擘斯金纳拒斥了二者融合的前景,尤其针对阅读史家声称的“民俗性”(philistinism),他坦陈了思想史研究的精英性质(elitism)。在他看来,无论基于特定阶层(或个体)的微观史路径,抑或佐以大数据计量模型,研究者想从任何思想文化的具体阅读语境中析出某种普罗大众成分无异于竹篮打水。[19]然而,即便考虑因守卫学科边界而情有可原的保守心态,斯金纳对阅读史及其前景或许也带有偏见。毕竟阅读史于读写经验的特别关注对文学、思想研究者而言仍旧不乏启发:“书商”总是在吃饭的时候阅读[6]49,这种阅读习惯及其引发的对食物、生存与知识矛盾关系的思索[6]111与“书商”文化趣味的形塑是否有关?此类关联能否实验观测,又是否具有普遍性?一般的文学批评似乎不太关注这类问题。“书商”不时因顾客来访而中断[6]41,110的读写经验,既与18世纪读者因“流通图书馆”散缺混乱的卷数而致发的非连贯阅读体验较为接近,又与彼时“读者”在沙龙、咖啡屋“听书”时受制于朗读者的跳跃性“阅读”感受相去不远。从理查森的“写至即刻”到“项狄风格”,再到“书商”信笔划拉的零碎篇什,一条隐匿的另类读写经验史自然令将意识流视为“新的现代美学原则”的批评有重估的必要。
  乍看之下,从“诗歌之死”到“书商之死”,《札记》演绎了一曲古典知识秩序及其美学趣味在商业文化冲击之下节节溃败的哀歌。而“书商”对邻人的审美隔离(文化鄙夷)、意识灌输(强行荐购)与流通管控(禁书焚书),似乎也印证了文化研究关于“精英趣味”对“大众文化”的压迫叙事,进而呼应了斯金纳关于阅读史普罗倾向和思想史精英血统两分法的“合理性”。然而,对文本的深度分析又不足以支持此类二元论调:达泠让牟利为上的“下里巴人”时装店主在“书商”破产身亡后接手书店,此一情节设置可谓用心良苦。时装店主发现遗稿后,“虽经排序却未予编辑”[6]1,不仅出人意表地保留了“书商”对其文化品格的攻击,更间接认同了“书商”所预期的“知识秩序”:诗歌自然优于其他文类置于叙事前端,“自我提升”这类助人不安现状的指南书当然要贬为末流。“书商”的文化偏见使他忽视了“粗鄙邻人”的文化共情能力;加诸颇显分裂的自我——他对商业文化的私密认同不妨以书铺后头那间“物欲充盈”的屋子和他爱不释手的新式炉子为象征[6]45-48,毕竟“书商”在自尽方式这个终极问题上,仍旧追随了最为时尚的煤气中毒法。[6]100种种迹象表明,后来兼具时装店主与书商双重身份的达泠在写作《札记》时,已然反讽却辩证地指出了精英与大众分享“共有的文化习俗”的可能。[20]
  《札记》无疑有着广阔的受释纵深,在战争创伤叙事、互文研究等视角都有不小的阐释空间,而作为阅读史学术解读样本的洽切性,当然不妨碍它成为爱书人的枕边读物。除去深邃的哲思与哀戚的情愁,《札记》同样不乏清冽隽永的笔触,比如,文中就多有“猫是理想的文学伴侣”“狗是无法忍受的”而妻子介于二者之间此类现下看来未必准确却个性十足的谐趣。此外,书中还细致描摹了“书商”对东方蔬菜、茶叶与中国烟火的复杂心态,乃至创后应激障碍征候的写实笔触,都不失为读者了解彼时英国人心灵世界与时代风情的窗口。而作为一位对阅读史和中英文化关系很感兴趣的读者,笔者不禁觉得,与达泠及《札记》在欧美学界颇受冷遇的景况相比,在“知识环流”与文明互鉴视野中复又被中国书商、译者及读者所“重新发现”的“破产书商”当然有理由再次祈愿:“但愿这本书能销得好。”[6]4
 
 
注释:
[1]Stanton Coblentz.Memoirs of A Bookseller[J].New York Times,March 20,1932:15.
[2]Robert Darnton,“Preface” to “First Steps toward a History of Reading”(1983)[J].Australian Journal of French Studies,2014 51(2/3):152-177.
[3]Shafquat Towheed & W.R.Owens,The History of Reading,Vol.1: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c.1500—1990[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1:122-123.
[4][法]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90.
[5][意]金茨堡.奶酪与蛆虫[M].鲁伊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xxv.
[6][英]达泠.破产书商札记[M].王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32.后文除作注说明外,皆引此中文版。为避免烦琐引征,仅于引文后标示页码。
[7]Lucien Febvre & Henri-Jean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The Impact of Printing 1450-1800[M].London:NLB,1976:143.
[8][美]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M].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14.
[9]Edmund Wilson,“Is Verse a Dying Technique?”[A].The Triple Thinkers:Ten Essays on Literature[M].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1938:22-36.
[10]William Darling,The Bankrupt Bookseller[M].Edinburgh:Robert Grant & Son LTD,1947:171-179.
[11]Marvin Mondlin & Roy Meador,Book Row:An Anecdotal and Pictorial History of the Antiquarian Book Trade[M].New York:Carroll & Graf Publishers,2003:553-583.
[12][英]伯克.欧洲近代早期的大众文化[M].杨豫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88-89.
[13][英]伯克.知识社会史(上卷)[M].陈志宏,王婉旎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176-186.
[14][加]麦克卢汉.古登堡星汉璀璨[M].杨晨光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219.
[15]Robert Darnton,“‘What Is the History of Books?’ Revisited”[J].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2007,4(3):495-508.
[16]Ann Talbot,“The Great Ocean of Knowledge”:The Influence of Travel Literature on the Work of John Locke[M].Leiden and Boston:Brill,2010:3-19.
[17]Lydia Liu,Tokens of Exchange:The Problem of Translation in Global Circulations[M].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9:4.
[18]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e:A Curious Histor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234.
[19]Quentin Skinner,“On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Books”[J].Contributions to the History of Concepts,2005,1(1):29-36.
[20][美]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M].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81.
 
原载于《中国图书评论》2023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