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意识到了阅读史的理论短板,剑桥思想史巨擘斯金纳拒斥了二者融合的前景,尤其针对阅读史家声称的“民俗性”(philistinism),他坦陈了思想史研究的精英性质(elitism)。在他看来,无论基于特定阶层(或个体)的微观史路径,抑或佐以大数据计量模型,研究者想从任何思想文化的具体阅读语境中析出某种普罗大众成分无异于竹篮打水。[19]然而,即便考虑因守卫学科边界而情有可原的保守心态,斯金纳对阅读史及其前景或许也带有偏见。毕竟阅读史于读写经验的特别关注对文学、思想研究者而言仍旧不乏启发:“书商”总是在吃饭的时候阅读[6]49,这种阅读习惯及其引发的对食物、生存与知识矛盾关系的思索[6]111与“书商”文化趣味的形塑是否有关?此类关联能否实验观测,又是否具有普遍性?一般的文学批评似乎不太关注这类问题。“书商”不时因顾客来访而中断[6]41,110的读写经验,既与18世纪读者因“流通图书馆”散缺混乱的卷数而致发的非连贯阅读体验较为接近,又与彼时“读者”在沙龙、咖啡屋“听书”时受制于朗读者的跳跃性“阅读”感受相去不远。从理查森的“写至即刻”到“项狄风格”,再到“书商”信笔划拉的零碎篇什,一条隐匿的另类读写经验史自然令将意识流视为“新的现代美学原则”的批评有重估的必要。
乍看之下,从“诗歌之死”到“书商之死”,《札记》演绎了一曲古典知识秩序及其美学趣味在商业文化冲击之下节节溃败的哀歌。而“书商”对邻人的审美隔离(文化鄙夷)、意识灌输(强行荐购)与流通管控(禁书焚书),似乎也印证了文化研究关于“精英趣味”对“大众文化”的压迫叙事,进而呼应了斯金纳关于阅读史普罗倾向和思想史精英血统两分法的“合理性”。然而,对文本的深度分析又不足以支持此类二元论调:达泠让牟利为上的“下里巴人”时装店主在“书商”破产身亡后接手书店,此一情节设置可谓用心良苦。时装店主发现遗稿后,“虽经排序却未予编辑”[6]1,不仅出人意表地保留了“书商”对其文化品格的攻击,更间接认同了“书商”所预期的“知识秩序”:诗歌自然优于其他文类置于叙事前端,“自我提升”这类助人不安现状的指南书当然要贬为末流。“书商”的文化偏见使他忽视了“粗鄙邻人”的文化共情能力;加诸颇显分裂的自我——他对商业文化的私密认同不妨以书铺后头那间“物欲充盈”的屋子和他爱不释手的新式炉子为象征[6]45-48,毕竟“书商”在自尽方式这个终极问题上,仍旧追随了最为时尚的煤气中毒法。[6]100种种迹象表明,后来兼具时装店主与书商双重身份的达泠在写作《札记》时,已然反讽却辩证地指出了精英与大众分享“共有的文化习俗”的可能。[20]
《札记》无疑有着广阔的受释纵深,在战争创伤叙事、互文研究等视角都有不小的阐释空间,而作为阅读史学术解读样本的洽切性,当然不妨碍它成为爱书人的枕边读物。除去深邃的哲思与哀戚的情愁,《札记》同样不乏清冽隽永的笔触,比如,文中就多有“猫是理想的文学伴侣”“狗是无法忍受的”而妻子介于二者之间此类现下看来未必准确却个性十足的谐趣。此外,书中还细致描摹了“书商”对东方蔬菜、茶叶与中国烟火的复杂心态,乃至创后应激障碍征候的写实笔触,都不失为读者了解彼时英国人心灵世界与时代风情的窗口。而作为一位对阅读史和中英文化关系很感兴趣的读者,笔者不禁觉得,与达泠及《札记》在欧美学界颇受冷遇的景况相比,在“知识环流”与文明互鉴视野中复又被中国书商、译者及读者所“重新发现”的“破产书商”当然有理由再次祈愿:“但愿这本书能销得好。”[6]4
注释:
[1]Stanton Coblentz.Memoirs of A Bookseller[J].New York Times,March 20,1932:15.
[2]Robert Darnton,“Preface” to “First Steps toward a History of Reading”(1983)[J].Australian Journal of French Studies,2014 51(2/3):152-177.
[3]Shafquat Towheed & W.R.Owens,The History of Reading,Vol.1: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c.1500—1990[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1:122-123.
[4][法]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90.
[5][意]金茨堡.奶酪与蛆虫[M].鲁伊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xxv.
[6][英]达泠.破产书商札记[M].王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32.后文除作注说明外,皆引此中文版。为避免烦琐引征,仅于引文后标示页码。
[7]Lucien Febvre & Henri-Jean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The Impact of Printing 1450-1800[M].London:NLB,1976:143.
[8][美]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M].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14.
[9]Edmund Wilson,“Is Verse a Dying Technique?”[A].The Triple Thinkers:Ten Essays on Literature[M].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1938:22-36.
[10]William Darling,The Bankrupt Bookseller[M].Edinburgh:Robert Grant & Son LTD,1947:171-179.
[11]Marvin Mondlin & Roy Meador,Book Row:An Anecdotal and Pictorial History of the Antiquarian Book Trade[M].New York:Carroll & Graf Publishers,2003:553-583.
[12][英]伯克.欧洲近代早期的大众文化[M].杨豫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88-89.
[13][英]伯克.知识社会史(上卷)[M].陈志宏,王婉旎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176-186.
[14][加]麦克卢汉.古登堡星汉璀璨[M].杨晨光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219.
[15]Robert Darnton,“‘What Is the History of Books?’ Revisited”[J].Modern Intellectual History,2007,4(3):495-508.
[16]Ann Talbot,“The Great Ocean of Knowledge”:The Influence of Travel Literature on the Work of John Locke[M].Leiden and Boston:Brill,2010:3-19.
[17]Lydia Liu,Tokens of Exchange:The Problem of Translation in Global Circulations[M].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9:4.
[18]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e:A Curious Histor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234.
[19]Quentin Skinner,“On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Books”[J].Contributions to the History of Concepts,2005,1(1):29-36.
[20][美]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M].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81.
原载于《中国图书评论》2023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