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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开生面的文学鉴赏

2024-01-17作者:李昕刊发媒体:中华读书报浏览人数:1
《现代小说化读》(商务印书馆2024年出版)
 
  《现代小说化读》是鼎公的一部新著,也是一部奇特之书。
 
  看书名,这本书应该归入文学鉴赏一类,但是以我几十年从事编辑工作的阅读经验,从来没有见过鉴赏类的图书采用这样写法。没有喋喋不休理论探讨,没有洋洋洒洒的赏析文字,甚至没有随处可见的专业术语,而是采用彻头彻尾的讲故事的方式。所以这本鉴赏集,是一本从故事到故事的书,非常流畅,甚是好读,令人感到很亲切,全无理论著作之枯燥和晦涩。这当然是鼎公有意为之的,他过去常说:“我少谈理论,多讲故事,是为了保持趣味,也为了容易记住。”在写这本书时,他也对我说过:“谈写作的书,总是理论太多,掩盖了技术,盖理论乃技术之归纳,是装技术的口袋,弟之兴趣在乎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來。”
 
  这本书,总共“化读”了近四十篇现代小说,其中绝大多数是短篇小说,偶见中篇。为什么要以短篇为主?这是因为鼎公是要向青年读者介绍写作经验和技巧,让他们学习写作,当然要从短篇开始。这四十来篇作品,或许未必都是传世之作,但作者多为名家,其作品至少可以成为某一特定创作模式的样本。鼎公认为,“‘创作’是无中生有,没有范文样本,创作者独辟蹊径,‘写作’是有中生有,以范文样本为教材,可以教也可以学。当然,学习者也不能止于范文样本,他往往通过学习达到创作”。所以他把这些作品当做样本,剖析他们的写作技巧何在,然后再以各种故事为例,说明这种技巧是可以学习的。
 
  请看鼎公是如何“化读”这些现代小说的。
 
  ——他讲落华生的《黄昏后》,告诉读者小说要有序幕、过场、主场、尾声,现代作家可能会省略其中一些步骤,但至少也要有简短的序幕引出主场。怎样引?这就是技巧。鼎公以落华生的《黄昏后》为例进行解读后,另外构思故事展示一个土木工程师曾经的画家梦。这两个故事之间其实没有任何相似性,但它们的故事结构却是一致的,就是由序幕引出读者对故事的期待,继而引出主场故事。鼎公在此要告诉读者的,是如何把握作品叙事结构。
 
  ——他讲黎烈文的《决裂》,是在强调小说作者应该有一个本领,就是将题材“堆高”。先是讲解小说《决裂》中是如何通过父子冲突的逐渐激化而实现题材“堆高”的。然后他接连讲了四五个故事,有朋友间流传的,有报刊新闻报道的,还有史书里读来的。告诉读者,通过各种情节“堆高”,都可以从量变引起质变,悲剧变喜剧,喜剧变悲剧常常是这样实现的。
 
  ——他讲肖红的《手》,指出小说的主旨是写人的命运,决定命运的是一双被染料染黑的手。随后他讲了三个故事,一是历史逸闻,说一位侍奉三位皇帝的老奴仆做了一辈子随从,偶然因为一番话感动了汉武帝便获得提拔;二是西方故事,说一个黑人一路升迁顺风顺水,四十岁就当了大学校长,只是因为他的上级领导害怕自己被人批评歧视黑人;三是他自编的故事,说一个美女因为长相漂亮,应聘后在公司几个部门都无法立足,最后被辞退。他总结说,这三个故事,都是《手》的变体,人物事业的成败非关自己努力,这就是命运。
 
  ——他讲小说中的“作法自毙”情节,从唐代“请君入瓮”的历史故事开始,接着分析了一篇西方小说《爱情与逻辑》,指出这种故事的特点,就是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共同之处是“对人作法,法适足以自毙,自毙又完全始料未及”。在结构上,有个规律,对立的双方,通常“先是西风压东风,然后东风再压倒西风”。分析之余,他一口气编了五个“作法自毙”的小故事,告诉读者,这是小说常见的一种类型,总是可以创造出人意外的结果。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鼎公“化读”的方法:先分析样本作品,通过概述故事,解读,点评,指出其某一突出特点,然后针对这一特点,另行以故事作展示。他“化读”样本,主要是解析故事内核及其包装形式,而他向读者讲授小说技巧和作法,也是利用自己编织的故事情节,或是自己熟悉的古今逸闻,乃至中外文学名著中的某些细节,促使读者感悟这种故事的内核与形式。这一过程,实际是先通过解构样本的情节来总结一种创作模式,再以其他重构的情节向读者演示小说在这一模式下的基本技巧。我以为,此种“化读”方法,属于鼎公苦心孤诣的自创,或可称之为“模式演示法”。就好像一位美术教师,为了教会学生绘画,他向学生展示和讲解了一幅景物写生画的立体透视规则,然后就依据这种规则自己绘制了另外一幅(并展示他人绘制的多幅)写生画的草图,在其过程中告诉学生应该如何运用透视原理。这是需要见真功夫的,一招一式,都要与样本的模式对应,没有文学创作、阅读和鉴赏经验的积累,没有对于小说艺术规律的深入认知,没有对这些样本作品内涵与形式特殊的感悟力和辨识力,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的。一句话,非大手笔不能为也。
 
  鼎公之所以可以这样写,是因为他有其他人不具备的条件。这就是他作为作家、文学评论家和语文教育家的三重背景。尽人皆知鼎公是散文大师,但人们未必知晓,他的创作是从小说起步的,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就写过若干中短篇小说,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后来他专注于散文,也是一种广义的创作。散文包括叙事、抒情、说理三类。一般作家,通常仅擅长三者之一,而鼎公却是三者皆通、皆精。他的散文,在华人作家群体中,被称之为“崛起的山梁”,是文学园林中一道独特而靓丽的风景。仅就叙事散文来说,鼎公的《回忆录四部曲》可谓传世经典。以一人一笔写尽20世纪中国的世间沧桑、人生百态、生死流转、因果相依,感人肺腑,震撼人心,这样的著作,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实属不可多得的佳构。而抒情散文,鼎公有系列作品集为文坛推崇,其中1988年出版抒写乡愁的《左心房旋涡》,几乎囊括了台湾文坛上所有文学界和出版界评出的好书大奖,由此奠定了他作为当代散文一代宗师的地位。至于说理散文,又分为两类,一是文艺批评文字,鼎公出版过多种评论集,他最早进入文学领域,写的著作中就包括《小说技巧举隅》和《短篇小说透视》,这两本书所做的研究,实际就是他今天写作《现代小说化读》最初的积累。当然,他后来又有《灵感五讲》《论文学欣赏》等理论著作问世,这证明他同时还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另一类说理的文章鼎公写得更多,这就是指导青少年写作的书。他出版的第一部著作《文路》就属于此类(后来经修订增补成为《作文六要》),而《作文七巧》《作文十九问》《讲理》等书更是影响了海峡两岸整整一代青少年的文学写作,甚至引导其中一些人走上文学道路。所以应当说,鼎公是一位卓有建树的语文教育家,他对于语文教育热情之高,投入之多,用功之深,为海峡两岸文学大家中所仅见。这本《现代小说化读》在一定意义上说,也属于语文教育著作。鼎公在六十年代中期曾经担任台湾《中国语文月刊》主编,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认为,语文教育是文艺事业的根本,无论文艺创作、文艺批评、文艺欣赏,都要首先具有某种程度的语文修养。这种修养,需要依靠语文教育获得。所以鼎公把训练文学爱好者特别是青少年的写作能力和培养作家当做一件事的前后两端,而他在这方面的写作则是一脉相承、一以贯之,从低端到高端全程覆盖。《现代小说化读》可以说是训练写作者从低端走向高端的入门之书。这是鼎公发挥自己各方面的优势,别开生面地写作出的一本向广大文学爱好者讲述小说创作奥秘的书。
 
  说是别开生面,指的是作者把理论形象化了。本文开篇就讲到这个特点。作者明明要讲理论,却偏偏让你看不到理论。举凡鉴赏现代小说,必然要涉及作品构思、立意、主题、风格、结构和各种创作手法、表现技巧,涉及小说艺术规律,但鼎公却执意用具象的故事来呈现这些抽象的思想和理论。有必要进行理论概括时,他使用的概念,也大多不是专业术语,而是人们口头上的白话,诸如要将题材“放大”“压缩”“拉长”“堆高”,要把材料“捏合”成小说,作者要“替每一个人着想”,“使叙事波浪式前进”,等等,都是明白易懂的语言。为了说明某一创作模式,他常常上下求索,八方举例以示之。在这里,鼎公的识古通今、博闻强记令人叹服。大量中外文学事例包括细节一一信手拈来,随机插入文中却无不丝丝入扣。这种写法,让一切都渗透在娓娓的叙述中,融化在形象的描写里。如此传授小说艺术,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令人想起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的故事。读者若能对此会心一笑,必是领悟到此中真谛,得到文学大师的真传了。
 
  由此,我想到此书名为《现代小说化读》,此“化”是何义?鼎公过去写过《古文观止化读》,曾解释说,此书书名一度叫《古文观止演绎》,意谓他实际采用的是演绎之法来解读前人名著。我以为,“演绎”二字用在这本书中也无不当。本书当然就是对小说艺术规律的推演和铺陈。但鼎公后来偏爱“化读”二字,取“大而化之,食而化之,化而合之,合而得之”之意,也是恰如其分。不过在我看来,这个“化”字,更是“化境”之化也。达不到对现代小说技法融汇贯通的至高境界,是无法对它们作出如此生动、浅白而又通透的解读的。
 
  很荣幸,这本书或可说是由我催生。大约两三年前,在读到《古文观止化读》之后,我去函询问鼎公,可否再写一本关于现代作品的“化读”?本是我和商务印书馆的同事偶发奇想,没想到鼎公当即认起真来,开始做资料准备,并咨询相关版权问题。去年他告诉我已经开始着笔,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期待中的鼎公新著即将问世,忧的是鼎公已经97岁高龄,且处于疫情期间,他的身体健康堪虞。我甚至自责不该在此时给鼎公增添精神上和创作上的压力。幸在鼎公健朗且才思敏捷,以半年的时间完成了这本富有突破性的创新著作,成为他给予社会和读者的又一精彩奉献,实在可喜可贺。
 
(转载于《中华读书报》2024年01月17日第1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