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船长:梅贻琦与清华大学》(商务印书馆2024年出版)
最近读到商务印书馆新鲜出炉的《骆驼船长——梅贻琦与清华大学》(下文简称《骆驼船长》),不胜惊喜。梅贻琦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是个话题人物,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以前,有关他的研究性或纪实性著作已经出版了很多本,但这本书仍然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我拿到手就一口气读完。原因是什么?就是它史料丰富、扎实,而且全部是信史,没有任何添枝加叶。你看它的作者是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副主任、校史馆副馆长金富军,就应该可以掂出它在掌握史料方面的分量。
书名叫做《骆驼船长》,来源于两句话,一是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曾说梅贻琦“像骆驼一样负重前行”,二是梅贻琦自己曾说:“清华正好像一个船,漂流在惊涛骇浪之中,有人正好赶上驾驶它的责任,此人必不应退却,必不应畏缩,只有鼓起勇气,坚忍前进。”确实,就是这种责任感,使梅贻琦在“船长”任上创造了奇迹。
梅贻琦算是根正苗红的清华大学出身,一生与清华大学结缘。一九〇九年考取第一届清华大学留美预备生出国,一九一五年开始在清华大学任教,做过物理系教授,也做过教务长,一九三一年起担任校长,直到一九四八年离开清华大学。他是清华大学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也是清华大学历史上声誉最高、贡献最大的校长。
梅贻琦的清华大学校长任命书
清华大学的校长不容易当,政治人物不行,资望不够的不行,派系色彩太重的也不行。就在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一年这一年间,上级给清华大学任命的三位校长罗家伦、乔万选、吴南轩都被师生们赶走了。师生们一会儿“驱罗”,一会儿“驱乔”,一会儿“驱吴”,在学校无人管理之时,翁文灏、叶企孙也都暂代过校长,学校还是一片乱哄哄。最后梅贻琦到任了,才算是尘埃落定。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任清华校长时的梅贻琦
梅贻琦最著名的一句话是“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是他一九三一年在清华大学校长就职典礼上讲的。其实,实施他的教育理念,梅贻琦并不是从上任清华大学校长时才开始的。他从一九二六年就担任清华大学教务长。他上任不久,就对清华大学教育的培养目标作了修正。过去,清华大学强调自己要成为“造就中国领袖人才之试验学校”,但梅贻琦提出:“清华大学之教育方针,概括言之,可谓造成专门人才,以供社会建设之用。”他有意避开了“领袖人才”的提法。这是因为,过去强调培养领袖人才,使清华大学学生优越感很厉害,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梅贻琦讲培养专门人才,一是强调教育要务实,不可好高骛远;二是为了避免造成清华大学与其他学校之间的隔阂与矛盾。
在大学教育方面,梅贻琦提倡“教”“育”并重。他自己一生有三不,不取巧,不偷懒,不作伪。他要求学生也要如此。做学问和做人,都要诚实和谦虚。他说学校教育最重要的是让青年人养成良好的人格,因为“学校可以成人,也可以毁人”。这句话一针见血,说得深刻。
梅贻琦对清华大学实行教授治校、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教育理念,这些主张和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的主张一致。所以北京大学在五四时期,清华大学在三十年代,以及后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三校组成西南联大八年,能够人才辈出,对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发展产生深远影响,取得了难以复制的成就。而在其中,梅贻琦居功至伟,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梅贻琦书法作品
《骆驼船长》这本书,最大的特点,是作者利用档案材料和各种回忆录互相参证,向读者描绘可以采信的真实历史面貌,同时也丰富了读者对于梅贻琦的鲜活的认识。有些故事,显然是在其他类似著作中难以见到的。例如梅贻琦在清华大学任职期间,有过两个对清华大学至关重要的发展项目,都在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最终功败垂成。
一是梅贻琦曾经申请把当时的荒地圆明园纳入清华大学版图,清华大学要在此建立农学院的试验农场,此事在一九三四年得到国民政府批准和北平政府的同意,由清华大学落实执行。但因落实中遇到扯皮,清华大学在抗战前未能实施有效管理,抗战爆发后清华大学南迁,圆明园被北平政府收回。一九四六年清华大学复校后,北平政府不再兑现战前的承诺,梅贻琦希望建立农学院和试验农场的愿望也就没有条件实现。
二是梅贻琦一直希望建立清华大学医学院。三十年代中期,他与湖南湘雅医学院已经成功洽谈两校合并,拟定了《国立清华大学湘雅医学院委员会章程》,双方签字即可落实。计划中,湘雅医学院行政管理归清华大学,学院成立委员会作为咨议机构。清华大学可以给予湘雅医学院经济资助,湘雅医学院可以给清华大学在湖南的人员提供优惠的医疗服务,等等。但是这个计划也最终流产,因为教育部没有批准。
这两件事都非常令人遗憾,但是披露这些史料,对于读者全面了解梅贻琦的教育理念和理想,是相当重要的。书中还有许多新鲜的史料,也很有价值。例如,西南联大成立之时,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有一个管理机构叫做“常务委员会”,委员为蒋梦麟、梅贻琦和张伯苓。在这三人中,论辈分,张伯苓资历最老,甚至还曾经是梅贻琦的老师;论地位和影响力,蒋梦麟在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前,曾经当过国民政府教育部长,而且在三校中,北京大学的排名也从来都在清华大学之前。但是为什么西南联大一直由梅贻琦主持其事,执掌联大校务大权?这三位常务委员当时是怎么协商的?本书用史料说明了一切。还有,大家知道,梅贻琦作为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校长,常常需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特别是上下级关系。他不免要在夹缝里面寻找生存空间。例如,在教育部下达对全国高校统一管理的规定以后,西南联大教务会议要上书教育部,表达不同意见,这时梅贻琦该如何处理?在“一二·九”和后来国共内战时期的历次学生运动中,军警宪特要进校抓人,对此梅贻琦是怎么应对的?他对教育部说过什么?对学生和教授们说过什么?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历史系的青年教师何炳棣想去美国留学,参加留学生考试,他担心陈寅恪出题太偏太怪,给梅校长写信要求更换出题老师,这时梅贻琦又是怎么考虑的?所有这些,作者都依据独家史料作出了回答。
1941年,清华大学三十周年校庆留影。右起:叶企孙、冯友兰、吴有训、梅贻琦、陈岱孙、潘光旦、施嘉炀
作者并没有一味称赞梅贻琦,他的评述秉持客观公正的立场。他并没有回避梅贻琦主政清华大学时管理上的一些弊病,例如主张教授治校,可是教授里面还有元老派和少壮派的斗争,梅贻琦也不能一碗水端平。对梅校长而言,管理层也是有远近亲疏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机械工程学系的教授李辑祥已然进入了某管委会,但是他发现,同样管委会的人,有“内圈”和“外圈”,“内圈”都是和梅贻琦接近的,是领导核心,他本人只属于“外圈”,当然还有“不入圈”的人。吴晗对此也有过批评,说:“复原后(指清华大学一九四六年在北平复校)设了十几个委员会,无论哪个委员会都没有我的名字。其中有个历史方面的委员会,不学历史的都可以参加,我这个学历史的却不能参加。”这些情况,作者都据实写出。想来梅贻琦指定各委员会的人选,应有政治倾向的考虑,吴晗这样的“左派”教授,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照例是不可重用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关照吴晗。后来,吴晗因为思想激进,被教育部以密电点名之时,梅贻琦便善意提醒吴晗,“要小心,千万不要进城,一进去被他们逮住了,就没有救了,在学校里,多少还有个照应”。这表明他是愿意保护吴晗的,他的内心有矛盾。
最能反映梅贻琦矛盾心态的,是他一九四八年在北平解放前夕离开清华大学,先是说绝对不会走,“与清华共存亡”,但只是比胡适在北平多逗留几天,最后还是乘蒋介石派来的飞机走了。但是他又坚决不肯当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没有选择去中国台湾而是去了美国。后来有人为梅贻琦辩解,说他选择去美国是为了保护清华大学的一大笔庚子赔款留下的基金。但是本书作者没有采信这种说法,他没给出结论,只是把梅贻琦离京前后的情况作了详细描述,讲到周恩来对梅贻琦有过承诺,如果留下可以继续做清华大学校长,也讲到清华大学教师、学生对他一再挽留,但这些都不能打动他,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出走了。出走后他对清华大学仍然牵挂,到美国后还托人带话,愿意继续帮助清华大学购买图书和仪器,等等。无论如何,他的出走显得有些绝情,这是为什么,书里没有直接说,只是讲他在一九五〇年,曾鼓励外语教授李赋宁从美国回国,但他说自己“还要再等等”。也许就是这个“再等等”的心态,正是既不留大陆也不去台湾而是出走美国的理由。这一点,作者是留给读者作判断的。
1948年12月24日,教授会通过挽留梅贻琦函
总之,《骆驼船长》以史料说话,为读者还原了一个鲜活生动、内心世界丰富饱满而又真实可信的梅贻琦形象,可称为信史中的梅贻琦。
(原刊于《书城》2025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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