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导演手记
李六乙
契诃夫是一位伟大的当代剧作家。
我排契诃夫是为了“明天”。
1898年12月17日,契诃夫的《海鸥》在莫斯科演出。丹钦科说“一个剧院诞生了”。
这就是莫斯科艺术剧院。
因为契诃夫,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剧院。因为契诃夫,20世纪开启的世界现代戏剧发展,找到了根基,寻到了源头。一百多年来,契诃夫一直生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像一个影,随风而至,润物细语。感而切肤之亲;疏而大隐于体;嗅而闻香识人;思而悲物痛绝。作为对他浩瀚思想的研究,犹如伟大的莎士比亚,可以成为一座图书馆。因而,他的戏剧,他的人,所生活的日常生活的日常化,如我们所不曾看到的自己,成为了戏剧舞台生活的“最难”。
我们怎么将这种“陌生”的生活日常化,并不失超越语言文化关系的思想的哲学的意义。(“陌生”并不单指19世纪俄国文化土壤所建立的独特的人文关系及生活形式,而重要的是在当下我们自我对自己生活形式的“陌生”)。这不是目的,真正直观的合目的性是在于将这种“陌生的生活日常化”抽象以后的“日常化陌生”,这即是戏剧美学的要求。可它,分明就是我们永恒的生活真实。不可改变,而又无力改变的欢乐、诗意的“生命形式”……存在于日常之中、生命本能之里。一次次文明的进化。
樱桃园是什么?
樱桃园就是樱桃园。没错。
樱桃园的物质属性确实决定了它客观真实的存在。一个庄园,一个美丽的家。由此而形成的久远的历史记忆,以及所承载的一贯的历史文化关系,人与人,人与自然,童年般的美好的过往……
樱桃园还可能是什么?
樱桃园是一种象征。人类进程曾经存在过的一段文化历史。生命意义的独特“瞬间”。随着文明的进化,必将消失的一种历史必然。
樱桃园是一种“美”。美的存在是否就是一种“短暂”,而必将失去一种“永恒”,一种哲学的丧失……
樱桃园是一种“生”。它的生命形式的进化过程,“真”即是一种“死”。亦如自然,亦如生命。
樱桃园是一种生活方式。过去的纯粹美好的“生活记忆”。记忆的消失是一种“生理”还是一种“病理”。
樱桃园就是“自我精神现象”的一种心理呈现。它不是“具象”的,只存在于每一个人内心当中。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樱桃园”。樱桃园的消亡,就是“自我”心灵世界精神家园的消亡,潜意识当中“自我历史”的消亡。当然,哪个自我精神现象——家园——存在?可能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在”与“不在”都是人类自身内心情感的自我满足和记忆。
樱桃园无论是什么,或者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本来就是一种“在”的幻想,梦呓,一个虚无,一段美好,一曲忧伤,一阵疼痛……无论是“在”与“不在”;无论它“有象”还是“无象”。哪个“有象”之“象”,“无象”之“象”?我们怎么去感知,去表现?“象”的呈现可能是一个“瞬间”,一个“重复”,一缕“烛光”,一条“长河”。是“具象”的,更是“抽象”的。存在于不同的“时间”里,幻化为“空间”的“有”。随时在“物理”的、“心理”的停顿之中,关系的独特感应之下。有一种“美”,一种“神秘”,一种“随意”,并且不断的“重复”……先开始可能是一个“点”,随后形成了一条“河”,“瞬间”与“历史”的关系……最后可能是一阵“风”、一丝“烟”。于自己,于空灵,于情于理……伴随“恐惧”,伴随“毁灭”,伴随“美丽”,伴随“希望”,伴随“梦呓”,伴随冷峻的诗情画意之荒谬……极致的静。沉寂亦如死亡的欢乐;死寂亦如诗的梦呓;微风拂面,转瞬即成永恒。
樱桃园即是我们“自己”。
樱桃园存在于“过去”,生活里的所有人都期盼着“未来”,似乎他们只有过去,只有未来,而唯独没有现在。“现在”是不存在的,一群只有昨天、明天,而没有今天的人。如果要讲冲突,即是“昨天”和“明天”的冲突。“今天”,他们无力,无能,无奈,无趣;善良而荒谬;率真而愚昧;欢乐而悲伤……就舞台而言,他们即是只有“昨天”和“明天”的时间和空间,而没有“今天”的时间和空间。一出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舞台艺术,樱桃园如是。表演没有了时间和空间如何叫表演,这就是我们的挑战和意义:一出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表演艺术,纯粹戏剧的美学,通过表演来实现。这或许就是契诃夫的喜剧。
契诃夫之于我,还有许许多多。这里,仅只言片语。更多的,留给舞台,留给观众,留给从今而后的岁月。
“生命就要结束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
这就是契诃夫的绝唱,博大的悲悯的情怀,对人无限的爱。这也就是我要导演的唯一。
生命行走着,我还没有生活过……
谢谢童先生。
谢谢商务印书馆。
谢谢可爱的演员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