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自然心
——我的草木哲思
我们何时迷失了自然心?
何谓自然心?依我看来,简括而言,是指人与自然合一之心;具体来说,是指遵循自然规律、善待自然物种、热爱自然生活、萃取自然智慧、美化自然生态、协和自然秩序、善用自然财富,导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本心,以及自在于内心的天地良知。
我试图在植物,在草木间,观照自我,觅见、守护被世相遮掩了的自然心。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然,人与草木何其相似,人是移动的草木,草木是静化的人。草木生长离不开土壤、水分、阳光、空气、风、霜、雨、雪等以及各种生物组成的生态群落……生态群落指生活在一定的自然区域内,相互之间具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各种生物的总和。人是社会人,又是自然人,又何尝离得开大自然呢。人要健康生长,离不开自然生态群落和社会生态群落。人在草木间,接地气、沐天风。人生也有昼夜,也有春夏秋冬,也似抽芽、开花、结果、落叶。从草木生长法则上,感悟自然心,岂不妙哉。
草木有本心,草性、木性、花性通人性。自然心,藏在江南园林的风中落叶,藏在植物园的豆蔻梢头,藏在阳台的吊兰上,藏在画案一隅的菖蒲里,藏在茶桌流水器的绿萝中,藏在名山大麓的带露松针上,藏在无名海岛寂寞的露兜树下,藏在沙漠戈壁的骆驼刺中,藏在山野溪涧的幽草间,藏在三轮车货箱的凤尾葵上,藏在情侣执手相赠的玫瑰花瓣里……犹如法学家拉德布鲁赫所言:“法律秩序关注的是,人类不必像哨兵那样两眼不停地四处巡视,而是要能使他们经常无忧无虑地仰望星空和放眼繁茂的草木。”
自然心存在于物种起源中。达尔文《物种起源》提出的以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为基础的进化论曾经震惊世界。我对导读中的文字印象深刻:“等到了约定的时间,自会有那完美的思想适时出世,将未知地渊中的宝藏铺陈罗列,用科学的明光给这个时代盖上玺印。”一次国际植物学大会上,科学家公认中国是世界上野生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世界维管植物中,超过一半的种为中国所特有。银杉、百山祖冷杉、华盖木、伯乐树、金花茶等,均为中国特有的珍稀濒危野生植物,成为闻名世界的中国“植物大熊猫”。其中,伯乐树是中国特有的、古老的单种科和残遗种,被誉为“植物中的龙凤”;金花茶发现于广西防城港,国外称之为“神奇的东方魔茶”;桫椤被誉为“蕨类植物之王”,是现存唯一的木本蕨类植物。看到这些古老植物蓬勃生长于眼前,恍若隔世。犹如《瓦尔登湖》所言:“野地里蕴含着对这个世界的救赎。”
自然心存在于自然史里。布封在巨著《自然史》中说,造物主是一个智者,在他的策划下,人类和其他自然万物平等共存,自然才能显得如此完美。世上花卉千万种,有谁知道地球上第一朵花到底是怎样呢?欧洲演化生物学家研究分析了自古至今几乎所有“被子植物(开花植物)”的脱氧核糖核酸(DNA)、化石、花朵性别、花蕊和花瓣位置等数据,用计算机仿真出全球第一朵花,看起来就像白莲花和白百合的结合体。美国作家沙曼·阿普特·萝赛著有《花朵的秘密生命—一朵花的自然史》,描绘出每朵花的绽放,都在演绎延续数亿年的生命传奇。赫尔曼·黑塞发出感性的评点:“我希望自己就这样或躺或坐地融于自然之中,任手指间蔓生着草丛,发间绽放着阿尔卑斯玫瑰。”
自然心存在于花草的智慧里。比利时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凭借《花的智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发现了种子传播的信仰,认为和山脉、大海、星星给人类的启发相比,花卉可能微不足道,但我们同样可以从中发现它们生命的秘密,这些秘密使我们更加坚信,从万物中散发出来的精气,在本质上和我们的精气一样。花卉为人类树立了崇高的标杆—不屈不挠、勇敢无畏、锲而不舍而且富有智谋。如果我们借助花园里任何一朵小花所具有的一半智慧,来消除痛苦、衰老、死亡等破坏美好生活的必然事物,我们的人生际遇将与现状迥然不同。
自然心存在于中国二十四节气之中。作家余则存的《时间之书》说,节气是中国人生存的背景和时间,是生产和生活的指南;二十四节气是中国文明的独特贡献,是千百年来实证的“存在与时间”;要像曾经的农民一样去感受时间和生命的轮转循环,像诗人那样去欣赏“时间的玫瑰”,去收获“时间即粮食”。在对时间的感受方面,中国传统文化确实有过天人相印的美好经验。二十四节气申遗大使、“气象先生”宋英杰的《二十四节气志》,被《新周刊》评为“年度图书”,真是传统中生发的“新锐”。
自然心存在于自然物候之中。科学家竺可桢的《物候学》告诉人们,物候学是研究自然界植物和动物的季节性现象同环境的周期性变化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科学。物候学记录植物的生长荣枯及动物的养育往来,从而了解随着时节推移的气候变化和这种变化对动植物的影响。比如,杏花开了,就好像大自然在传语要赶快耕地;桃花开了,又好像在暗示要赶快种谷子;布谷鸟开始唱歌,劳动人民懂得它在唱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花香鸟语,草长莺飞,都是大自然的语言。中国版图上著名的胡焕庸线(即爱辉—腾冲一线)不仅是人口地理界线,也是一条生态环境界线。胡焕庸线两边,草木亦是两番不同的世界,最具代表的景观—一面是白马秋风塞北,一边是杏花春雨江南。
美国人劳拉·李的《天气改变了历史》列举了系列历史大事件,说明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在战场上和投票箱里的胜负起伏有时也取决于天气。“在一个民族与国家构成的世界里,天气是伟大的平衡器。它时时提醒我们,大家只享有一个世界,而大气并没有边界之分。”“大自然并不会携带护照。雨降落在每个人和每样东西上,不管是下在富人还是穷人身上,或者下在强者还是弱者身上,都是同样的冷漠。”用诗人卡明斯的名言来说:“雪根本不在乎是否将它碰触到的一切染成柔软的白色。”英国有一个组织叫“赏云协会”,出版有《云彩收集者手册》,“观云识天”,妙在其中。
自然心顺应于“生物钟”。三位美国科学家因发现控制昼夜节律的分子机制—“生物钟”运作的神秘面纱而摘取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他们的发现阐释了植物、动物以及人类如何调节自己的生物节律,以适应随地球自转而来的昼夜变换。动物昼行夜伏、植物春华秋实,这些自然而然的作息规律,都和这一机制息息相关。这不是中国古人“天人合一”哲学的科学诠释吗?
人类是改变地球表面的一种重要营力。草木盛衰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兴衰。历史上一些古城的消亡,一个重大原因可能是草木先亡,沙进人退,文明链条断裂,比如楼兰。相反,清末以来,一度“黄沙遮天日,飞鸟无栖树”的河北塞罕坝,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从一棵树到一片“海”,营造起万顷森林,变成“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珍禽异兽的天堂”,简直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范例和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创举。
自然心存在于似知未知的未来。人类雄心勃勃、孜孜以求,但是再过 5 年、50 年、500 年,我们当下最着急、最得意、最称羡的事物,都成为“城南旧事”时,万千草木依旧不慌不忙地生长,按四季而荣枯。我们何时放眼自然草木,仰望闪烁星空?2017 腾讯 WE 大会设置了一个独具高格的主题:“若有光”。此语出自《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陶渊明就是这样发现桃花源的—这是一道穿透过去与未来的光。有责任、有抱负的企业有望为人类进步做出历史性的贡献。世界著名科学家史蒂芬·霍金曾应大会之邀作视频讲话。他说过:“即使我身处果壳之中,我仍以为自己是宇宙之王。”他开始关注人类的星际迁徙:“我们拥有可以毁灭自己居住的星球的科技,却还没有发展出逃离它的能力。”他的愿望就是由光能或其他能源形式推进的核融合太空船,能把人类带到宇宙中的新家。
我们真的可以逃离草木森森的地球而另觅家园吗?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在我们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时,终归要回到我们内心,丰富而光明的内心世界或是我们归宿的家园。
散文选读:
天下溪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老子《道德经》
美不美故乡水。
故乡水,总有与生俱来的美。我的家乡岑溪以“溪”闻名,其中最美当数白霜涧。东晋,仙风道骨的道教领袖葛洪路过岑溪,在城东2.5公里处的根子山下棋,地因人名“葛仙岩” 。到底还是清脆的溪声把他吸引了去,天龙顶山间泻下一条瀑布,水花散下,活像深秋时节的霜雪普降于野草之间,引得江南“小仙翁”诗兴大发:“一匹白绢从天降,满地绿草缀秋霜。”
最好的诗句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像岩缝中的泉,一语天然万古新。
溪,是草木的水,山的弦。难怪乎,“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溪,流过千古高士的草庐,流出诗人词家的笔端,也流进了我的血脉。
溪,积细流而成大川,乃江河湖海之源头。
读书人向往这样的“理想国”:“楼藏汉魏书千卷;地枕东南水一溪。”
沿着乡溪溯流而上,我仿佛听见了远古的滩声。
先秦琴家伯牙在山间溪畔抚琴,悠然自得。一介樵夫钟子期听得入神,曲罢击掌赞叹:“善哉,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伯牙惊为知音:“子之心而与吾心同。”《高山流水》原为一曲,自唐代以后,分为《高山》与《流水》两首独立的琴曲。现当代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流水》最为清绝。1977年,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向外太空发射的“旅行者”宇宙飞船里放置了一张代表“地球之音”的金唱片,除了录有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外,还载有世界各国的60余种语言和27首具有代表性的音乐,用以显示地球人类的文明,其中代表中国音乐的便是管平湖演奏的古琴曲《流水》。如今听《流水》,常有“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之感。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一条武陵溪,因为陶渊明先生的《桃花源记》而轰传不尽。 《桃花源记》影响力无远弗届,引来络绎不绝的问津者。连唐代草圣张旭,也一收狂野之气,作了一首清新别致的《桃花溪》:“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不同人的心中,有不同的溪流。唐代诗人元结壮志难酬之时,作了一篇《右溪记》。在他看来,那条溪流如果在空旷的山野,就适合隐士居住;如果在人烟密集的地方,就可以成为市民游览的胜地,喜欢清静的人休憩的园林。为此, 他清除掉溪头杂乱的草木, 建造亭阁,栽上松树、桂树,又种植了鲜花香草,来增益它的美景。溪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与同事们到广西上思县十万大山游玩时,趟过水流如急箭的石头河,触景生情,遂向当地朋友朗诵起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这溪,穿越重重关山,流经层层石阵,最后以“堂堂”之貌昂然出风尘。诗人以溪自许,风骨自在其中了。
上海复旦大学的好友费尽功夫,帮我弄到了一本市面已买不到的普利策文学奖得奖力作—美国安妮·狄勒德的《溪畔天问》。夜晚,我在办公室启动流水器,在制造的溪声中静静阅读,被这位神秘主义者居住的听客溪所迷醉。那位二十七岁的女子时常走过桐叶枫桥,在季节更替中观察山梅花、樱桃树、麝香鼠、萤火虫、木桦斑蝶等物理世界的变化,探索大自然里美和暴力共存的宇宙意涵,以花样年华里该有的一切放逸,来与世间伟大的主题交锋。
我极欣赏汉译的书名,好一个“溪畔天问”!直到我到了四川九寨沟,我才发觉,世间最令人发出“天问”的沟溪就在这里。“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此言不虚。抵达九寨沟景区那天,骤雨初歇,山脚下浊浪若奔,漫山烟云缭绕,出人意料的是,九寨沟里依旧溪瀑如雪,纤尘不染;一个个“海子”碧如翡翠,遗世独立,美得不食人世烟火。行走在九寨沟,感觉漫山遍野都是溪流,有的从矮矮的水柳林中钻出,有的拐出高山杜鹃丛,有的从红桦树边绕过,有的从茂密的原始冷杉中呼啸而出,有的飞流直下如天垂银帘,有的清闲会聚于荡荡芦苇,似乎处处都是溪声,处处都是天籁,处处都是玉洁冰清,人的所有感官都被溪流所占据了。
坐观九寨沟中的滔滔白浪,面对东流之水,我心情无法平静。时光如流水匆匆过,随着年华的增长,人们对年龄越来越敏感,时常感觉自己错过了许多金色年华应有的良机,事业、财富、地位、生活总与自己的期望值有不小的差距,想追上岁月的脚步谈何容易。遥想当年都是“猛志逸四海”,来到当下原来“性本爱丘山”。而此刻,搁下雄心壮志,静静看山,看水,看溪,只想让时间停泊下来,停在一块石头上,停在一棵红桦树下,停在一枝无名的野花中。
我曾与隐士画家林之源在中雁荡山漫步谈天,作了一篇《与之源中雁荡溪行》收入他的书画作品集:“乙未年三月初三,行脚浙江,上南北雁荡山之间探望故交。至中雁西漈峡谷,丘壑深秀,宋诗赞曰:‘十里湖山翠黛横,两溪寒玉斗琮琤。路从飞鸟头上过,人在白云深处行。’中有山人之仙风道骨者,吾友林之源也!相见亦心照不宣,午后相与沿溪而行,清谈天地人,商略儒释道,每有会意,与溪声共鸣。道中遇一亭,上有联云:‘千回未减奔雷气;八折长悬迸玉声’。稍歇,看草木浮云,万物静观皆自得,唯闲者识林泉真趣而形诸笔墨。之源君或谓当代中国隐逸文化之代表者,以独树一帜之诗书画印为时人称道。千载而下,隐者归去来,明心则净土,闭门即深山,何分山林城市、 草野庙堂、出世入世, 更何论大小高下。何处无高山?何处无流水?能本色,自风流,天下谁人不识君。”
印象中读过一篇文章,是说孔子去拜见老子,进行了一场“儒与道”的对话后,赞叹道:“我今天见到了老子,他就像龙一样深不可测啊。”据说,孔子就是在归程途经一条河流时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浩叹的。
相比之下,我更欣赏老子对溪流的哲思:“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善哉,深谙内里的雄强,却以柔性的外在示人,这成就了天下的沟溪。天下的沟溪,顺应自然的法则,最后像婴儿那样归于单纯与混茫。
时人对世事的评价有太多量化的标准和世俗的条条框框,以至于离自然大道越来越远。这就不难解释,面对同样的一川流水,我们始终无法像春秋先哲那样看到一条源远流长的“天下溪”了。
我原先撰写过一篇《乡溪记》 ,于今日补上老子的话,就成了完整的尺牍:
天之南,桂之东,有清流一脉,生于高山,溢于岩缝,尔后濯云根,落丘壑,过田园,击石而湍,盈科而进,静则清潭,动则飞涧,生生不息。
斯溪也,得源泉之活,涵岩石之骨,集草木之味,融人烟之温,合天籁之音,极自然之态。久而久之,积披星戴月之气,成奔江入海之势。
溪本无名,丘陵之水,根在家山,予谓乡溪。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吾有感于斯言,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