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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容海 一部历史学家的历史

2013-05-12作者:罗容海刊发媒体:光明日报浏览人数:120

 

    历史学家洪业在青年时代,为自己定下几条原则,限定了他一生努力和活动的范围。这些原则概括地说起来就是“三有”和“三不”,其中的“三有”即“有为”“有守”“有趣”,“三不”即“不做官员”“不做牧师”“不做校长”。《洪业传》的作者陈毓贤很好地把握了传主这“三有”,并成功地将其化作传记的品格,从而也让这部优秀的传记作品从头至尾都“可读”“可信”与“可爱”。
    “可读”首先体现在传主传奇而丰富的人生经历上。洪业,号煨莲,出生在一个严谨的儒生家庭之中,受过教会学校的教育,留学美国,供职于燕京大学。那个时代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各种社会思潮:儒家思想与基督教教义、民族主义和威尔逊的理想国际主义、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等等,洪业几乎都与之正面遭遇过、搏斗过,最后又都受这些思潮滋润过。在实践方面,洪业思维敏捷、志向宏大、精力充沛,是个“敏于行”而又“敏于言”的“有为”之人。他曾在美留学期间独闯得梅因,以个人之力扭转美以美会主教竞选局面;他曾在日本人的监狱里,以义正词严、情绪高昂的演说赢得日本军官的尊敬;他曾在李宗仁的私人宴会上,不顾情面地补充翻译外宾关于腐败问题的告诫。读到这些精彩的故事,我们不禁为洪业精准的判断、果敢的行动而惊叹,从而很快着迷于他跌宕起伏的人生传奇中。
    作者陈毓贤的文字具有极强的画面感,且总能直击人物内心世界,也为本书的可读性增添了不少创造性的分量。在讲述人物之间关系时,陈毓贤总是能通过设置足够的矛盾冲突,展示人与人关系的真实状态,从而刻画出人物的真性情。如同为上世纪10年代留美学生精英,作者在讲述洪业与刘廷芳数十年的交往时,并非直白地叙述他们俩的认识和共事经过,而是通过许多细节的冲突,展现洪业对刘廷芳的认识的不断变化,这里面有正面的相互扶持、也有背后的不满和轻视,有发自内心的钦佩、也有志趣不同的不屑和惋惜,而所有的恩恩怨怨,在刘廷芳去世后,融汇为洪业晚年间不时涌起的一阵波动。与其说我们通过洪业的眼睛认识了刘廷芳的为人,更不如说我们通过洪业对刘廷芳的认识过程,感受到了洪业那桀骜又真诚的灵魂。
    《洪业传》是一部“信史”。陈毓贤以对洪业三百多个小时的口述访谈为基础,又不拘泥于口述材料,而以自己长年与洪业的交往、近距离观察的感受为中心,灵活运用报刊杂志文献、往来信札等多种文献,将作者的讲述与洪业的自述,以及各种其他文献穿插其中,有叙述,叙述翔实生动,有分析,分析有理有据,有评论,评论简洁锐利。作者对于胡适、洪业、刘廷芳那一代留美学人,做到了有整体之了解,又有个体之同情。所以本书虽为洪业一人的传记,然而作者并没有对洪业进行孤立的讲述,而是将洪业放在他那个时代,置于那一代学人群体中进行观照,故不仅是洪业一人的“信史”,也是整个一九一零年代那数千名留美青年的群体“信史”。
    洪业历史学家的身份,以及其“有守”的做人准则,在为这部“信史”增添口述材料真实性的同时,更妙的是为本书增添了厚重的历史感。洪业在讲故事的时候,特别注意于日常小事中反映历史大事件:既有一定距离,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起到了一粒沙中见世界、一滴水中见海洋的奇妙效果。如讲述其祖父被太平军抓获的离奇故事,折射出太平天国运动荒唐的一面;讲述其父亲在曲阜丢官的故事,折射出辛亥革命成功的不彻底性。而其成年后,许多历史上的大事件,洪业都几乎以自己微弱的反应,准确地传达出了历史事件的真实影响力。如五四爱国运动,身处美国的他开始不断演说反对自己原本喜欢的学者型总统威尔逊;而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他用一个“惊坠砚”的故事传神地进行了表达;乒乓外交和中美建交时期,他更多的表现居然是对美国媒体美化文革期间中国的宣传感到愤慨等等。将个体生命的小历史投入到时代进程的大历史当中,历史学家的洪业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也是这么讲述给我们的。
    洪业自始至终都是个有趣的人,这为本书的“可爱”定下了最为厚实的基础。洪业的有趣绝不是滑稽,实在是他骨子里智慧的一种自然流露。早年随父亲赴山东做官时,父亲告诫洪业不喝酒,洪业便用孔夫子的话“唯酒无量,不及乱”来辩护,当然,后来的结果自然是刻骨铭心的。在五卅惨案学生运动期间,洪业用一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式,对攻击燕京大学爱国行为的《东方日报》进行了巧妙而沉重的打击,不仅使得《东方日报》垮台,而且让学生也发现了这“洪煨莲也不错”。洪业喜欢吟诗,于是他便在燕南园54号的园中亭前栽了两棵藤萝,每年5月藤萝花盛开的时候,洪业与邓之诚总要请一些吟诗赋句的老先生一起开藤萝花会,饮酒作诗,延续中国读书人自古以来的雅趣。
    近些年我关注近代教会教育,又热衷于口述历史,自然对洪业多了一层亲近感。更巧的是,我认识一位仍健在的燕京大学历史系38学号的老人刘行宜,她和她已故的丈夫杨思慎都是洪业的学生。刘行宜在自己尚未出版的回忆录《往事琐忆》中,记叙了她眼中的洪煨莲先生。她讲到上洪先生的史学方法课和远东史课时,洪先生总是把材料准备的十分翔实丰富,以至于课业非常繁重,“一般不敢再选别的重头课了”。最有意思的是她讲到他们夫妇俩和洪业之间的一些故事:“刘子健约他(杨思慎)去洪师家中照顾洪师,交代他如何给洪先生温牛奶、做早点,东西都放在哪里,刘子健放心走了。杨思慎放心睡了。第二天早晨,他还未醒来,只听见耳边有慈祥和蔼的声音呼他,‘思慎,该起了,牛奶、早点我都给你热好了。’不是他服侍老师,反而是洪师做好早点后才叫他,此事被同学们知道,无不笑他晕斗、迷糊。我和思慎结婚时,请洪先生当证婚人,我们这位老师,竟以婚字大作起文章来,阐发婚字是昏天黑地里作昏头昏脑的事,来取笑他深知的这位昏头学生。但是洪师知道思慎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备受酷刑而坚贞不屈的经历时,赞许道:‘吕端大事不糊涂。’”虽然聊聊数百字,洪业“有为”“有守”“有趣”的人格,洪业“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那份情怀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而这一切,正和陈毓贤在《洪业传》里试图所表现的那位洪煨莲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