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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张元济的最后十年
1997-02-08作者:张树年新闻来源:文汇读书周报浏览人次:291

    父亲张元济(菊生)先生自1949年12月25日突患偏中,至1959年8月14日逝世,十年病榻生活值得追记者,分述如下:

    1949年12月25日,商务印书馆工会成立大会,父亲应邀参加,在致词时,突然摔倒,众人即刻把父亲送入中美医院(今凤阳路长征医院)抢救,同时派人来找我,立即同往医院,见父亲尚未苏醒,来势很凶。我认为应迁出中美医院,改请乐文照医生治疗,便立即至静安别墅乐医家中,将父亲起病经过告之乐医,请他医治,乐文照愿意一试,乃同至中美医院,断为脑血栓病。翌日迁到离家较近位于延庆路的剑桥医院。说来也巧,从中美医院至剑桥医院途中,父亲躺在病车中清醒过来。经乐文照医师精心医治,病情渐见好转,1950年5月出院回家,但左侧瘫痪已无法恢复,一切生活均在病榻,特制床桌应用,可以看书写字,一日三餐也用此桌。

    为友人著作题签

    回家静养,精神更见好转,恢复毕生书写习惯。记得最早是为友人题书签,第一部为《汪穰卿师友书札》。汪穰卿名康年,父亲壬辰会试同年,戊戌变法时期在上海办《时务报》。父亲甚赞该报“以激士气,以挽颓波”,愿在京任推销之责,一度与林旭共同负责。第二部是《樊锥文集》,樊系清末维新理论家。第三部是《粟庐曲谱》,即昆曲大家俞宗海先生所谱的曲本,其子振飞在香港印行,特来求父亲题签。陈叔通先生看见之后,曾来信称“腕力不异畴昔,健康可喜”。俞粟庐、振飞父子与俞平伯友善,誉为南昆一绝“俞家唱”。

    在虎尾浜故居

    父亲一向关心家乡教育事业,数十年间几乎从不间断。海盐中学借冯姑母三乐堂校舍,屋主索回房屋,校长吴鹿鸣特来上海与我父亲商量,父亲慨然允诺,将虎尾浜故居租与校方使用,仅年收一石米的象征性房租。解放后决定将旧宅三十间房舍捐赠与海盐中学,以表对家乡子弟教育的支持。后来县中陆续建了几幢校舍,旧居改作教工宿舍。1982年旧宅拆除,在原址建起四层楼实验大楼。县中是浙江省的重点中学,建校五十年中,共培养初、高中毕业生一万五千人。父亲泉下有知,当为之欣慰。

    祖父德斋公去海南陵水县赴任,祖母谢太夫人携伯父、父亲、姑母、四叔全家迁回海盐,买下虎尾浜南岸一所有近百年屋龄的旧宅。父亲在这宅所就读于查济忠和朱桂卿两师。先后于1884年和1889年赴嘉兴府考秀才,应杭州乡试,中举人。1889年冬与太夫人完婚,直至1892年(壬辰年)赴京会试,中二甲第二十四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常馆庶吉士。在海盐共住了十二个年头。我十岁时第一次回家乡,父亲带领我去虎尾浜故居,房屋破旧不堪。父亲指点他读书的书房和卧室给我看。园中两株双人合抱的银桂系谢太夫人亲自栽培的。可知父亲对故居有深厚的感情。

    编纂《涵芬楼烬余书录》

    父亲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期间,为涵芬楼收购善本书为数可观。当时战乱不断,为安全起见,将其中五千册宋元善本存放在租界内金城银行(今江西中路交通银行)保管库内。“一•二八”事变日本侵略者对我中华文化的浩劫中幸免于难。父亲为这批善本曾编目录初稿,但一直没有付梓。经李拔可先生一再催促并约请顾廷龙(起潜)先生协助。起潜兄几乎每天来我家,在父亲病榻旁研讨如何整理、定稿。父亲在序文中称,取名“烬余”二字,意在“志痛”。起潜兄在《涉园序跋集录》后记中有一段协助父亲整理《烬余书录》的记述:“先生秉赋特厚,神明强固。曩岁承命佐理校印《涵芬楼烬余书录》时,病偏左未久,偃仰床笫,每忆旧作,辄口授指画,如某篇某句有误,应如何修正;又如某书某刻优劣所在,历历如绘。盖其博闻强识,虽数十年如一日。此岂常人所能企及,谓非耄耋期颐之征而何。”

    喜阅《金石录》

    1951年老友赵从蕃(仲宣)子世暹(敦甫)在南京书市购得宋代赵明诚《金石录》一部,计三十卷,特来请父亲鉴别真伪,父亲阅后大喜,确认为真品。二十年代时傅增湘为父亲在北京访得一部(清)吕无党抄本,系我家涉园藏本,钤有张氏历代藏书印记四枚。父亲将这部《金石录》辑入《四部丛刊》续编。赵敦甫世兄发现的这部宋刻本确系海内孤本,和父亲同时代的古籍专家均未见过,甚至根本不知其尚在人间。父亲兴致极高,立即设法借得苏州潘氏滂喜斋原藏十卷宋刻本的历代诸人题记,进行对校,最后将考证结果撰成一篇一千三百余字的跋文,以毛笔写在书后,并盖两印,署上“辛卯立夏节日”时间。敦甫以为珍本不宜私藏,愿献诸国家,时郑振铎先生正在上海,敦甫当面交与振铎带京。前些年此书影印本出版,流传于世,父亲的跋文亦附于书末。

    任文史馆馆长

    1952年10月的一天晚上,市委统战部长周而复陪同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来访,向父亲谈及政务院本着敬老崇文的精神,拟建立文史研究馆,周恩来总理指示,知识分子中还有一批有相当学识,在地方上有相当声望的人士,但年老体弱,不能担任辛劳工作者,应采取适当办法,吸收他们参加适当工作。李维汉请父亲担任上海市文史馆馆长。父亲当时因偏瘫床榻,没有同意。翌年春,上海筹建文史馆,周而复致函陈叔通先生,请其转告父亲及早就任;尤其是陈毅市长两度到家父榻前,转达毛主席指示:“上海文史馆首任馆长非其莫属。”父亲不再推辞。

    家藏文物献诸国家

    父亲历来主张,珍贵文物善本古籍,藏诸公家较藏在私人家中为宜,公家有专人负责妥善保管,有场地举行展览,供诸于众,使国人有观赏机会。本着这一思想,五十年代初将几种家藏文物献诸国家。

    (一)在孤岛时期,父亲购得常熟翁氏流散的翁心存翁文端公日记稿本(翁同龢之父)二十五册。文端公为清代道光咸丰两朝重臣,其日记史料价值极高。本拟由商务印书馆排印出版,后因故未印。1951年5月,父亲托郑振铎带京,说明系代翁氏后人捐与北京图书馆。

    (二)捐赠家藏文物四件

    家藏清初文学家龚鼎孳孙承泽手书巨幅屏条和澹归上人条幅二件,上款均为十世祖张惟赤螺浮公。1952年8月父亲致函郑振铎,愿将上述四件文物捐赠国家。年底,上海文管会王冶秋局长派吕曾白来取这批文物,并带来王的信件,称“尊斋所藏澹归上人及龚芝麓等书件四幅宝藏,达三百余年,且有先德上款,此次承慨允捐献,供诸大众,先生爱护文物与爱国保家精神,至为敬佩”。吕君偕数名青年,将龚孙堂幅联同所配红木玻璃镜框从墙上取下,包扎运走。

    (三)鹿鸣宴杯

    鹿鸣宴杯盘是螺浮公于清顺治年间乡试中举赴鹿鸣宴所得,银质杯盘一套,装在玻璃盒中,于1953年暑假珑儿回家探亲,父亲命其回京时带交郑振铎先生,并写短文说明此文物的考证,文录如下:

    先九世祖张讳惟赤,别字螺浮,顺治甲午顺天乡试举人,乙未科进士,官至工科掌印给事中。按清会典各省乡试筵燕考试及新中举人,应给金银花杯盘,披红绸缎。是为公于乡试举时赴鹿鸣宴所之杯盘,均系银质。盘上錾有顺治甲午科顺天乡试鹿鸣宴十二字,制作甚精。藏余家者三百年。余于光绪己丑恩科,本省布政使司只给币数圆,不知改于何时。余尝在友人中家世科第者,均云从未获睹,盖废弃已久矣。今政府重视社会文化事业,设局专司其事,此为国家数百年典章之遗器,故谨以为献。
公元一九五三年海盐张元济谨识

    病榻听曲

    父亲毕生爱好有三:书、花卉、昆曲。早年父亲为涵芬楼收书,从经典善本,扩大到杂剧、传奇、曲谱。在浏览中领略了昆曲的高尚,全在于“雅”。二十年代中,传字辈演员出科在上海徐园演出,父亲偕家人常去观赏,成为辛劳之余的艺术享受。1949年偏瘫床榻,收音机中听不到昆曲节目,为了解闷,向刘万世兄借得几张唱片,久之觉得不过瘾。我想起内兄葛芃吉是上海昆曲研习社社员,就请其邀几位社友来家清唱。节目有“琴挑”、“乔醋”、“游园”、“刺虎”、“小宴”、“惊变”、“望乡”。我们略备便饭饷客,大家尽兴而散。父亲特别高兴,虽不是舞台表演,在房中清唱别有风味。社员中几位是熟人,如芃吉是至亲,陆济民有年谊,称父亲为年伯,王吉儒系老友严家炽的儿媳。周传瑛夫人张娴虽初次见面,但三十多年前父亲就看了传瑛、传铮弟兄出科时的演出,对他们艺术上的成长和昆曲衰落中的处境一直表示关心。那天传铮一进房门,见了父亲就说:“原来就是这位老先生,在徐园常常拿了曲本坐在第一排听戏。有一天晚上大雨,台下看客只有老先生一人,按照昆曲的惯例,照样演完全部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