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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或不可能说尽的废名

2022-01-21作者:吴晓东刊发媒体:北京晚报浏览人数:36

《说不尽的废名》(商务印书馆2022年出版)

 

  读书人大都知道“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红楼梦》”一类的说法,陈建军教授以“说不尽的废名”为他的新著命名,使我意识到“说不尽的”这个措辞用在废名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陈建军在该书后记中称:“从某种意义上讲,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废名及其作品是一个说不尽或难以说尽或不可能说尽的话题,会一直处于未完成时态中。”之所以“会一直处于未完成时态”,端因为废名的经典化的过程也许注定比其他中国现代作家更漫长,因为废名的创作更具有一种难以言说性和“未完成性”,或者换句话说,废名的创作对研究者来说是更有难度的挑战。

  在我的心目中,能够担得起“说不尽的”这一赞誉的中国现代作家屈指可数。鲁迅或许是“说不尽的”,因为他的博大和深刻;而废名的说不尽,在陈建军看来,可能更因为“难以说尽或不可能说尽”,其中的“难以说尽”道出的是言说废名的繁难性,而“不可能说尽”,则意味着废名有其内在的丰富性和驳杂性,进而也意味着废名创作的经典性,而经典的一大特征恰是“不可能说尽”。经典不是被命名为“经典”之后就成为在历史的风尘中僵化了的木乃伊,而恰恰会在未来的文学史阐释过程中获得无穷的解释性。
  通过阅读陈建军的《说不尽的废名》,我更深的体认是,废名之所以“难以说尽或不可能说尽”,还因为他的创作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真正具有原创性的,同时也是真正属于未来的。《说不尽的废名》巩固了我对废名地位的一个基本判断:在未来的比如一千年后的中国文学史书写中,废名很可能是始于《诗经》的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文学大家。未来的文学史家总有一天会把20世纪的中国文学和几千年的古代文学史放在一起描述,如果我们大胆地穿越一下,尝试用千年后研究者的眼光把从古到今的中国文学史做一个整体考量,那么废名的文学史地位,会高于六朝的庾信,至少堪与晚唐的李商隐一试高下。只有经过这样的比较我们才可能为废名定位,也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文学史上只有一个废名。
  废名的“难以说尽或不可能说尽”,也因为从登上文坛伊始直至今日,废名都给评论家和读者一种陌生化效应。在关于废名的所有评论中,我最欣赏朱光潜和李健吾在上世纪30年代就已经做出的评价。朱光潜既谙熟中国古代文学,也有开阔的西方诗学的视野,但他在古今中外都没有见过废名这样的作家,他把废名的《桥》称为“破天荒”的作品,“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桥》有所脱化而却无所依傍,它的体裁和风格都不愧为废名先生的特创。”李健吾也称废名“在现存的中国文艺作家里面”,“很少一位像他更是他自己的”,“他真正在创造……遂乃具有强烈的个性,不和时代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为少数人流连忘返的桃源”。两位评论家都在强调废名因其独创性而具有了永久性。李健吾所谓既有“强烈的个性,不和时代为伍”,又同时有“永生的角落”,指的正是废名的未来性。而陈建军教授关于“废名及其作品是一个说不尽或难以说尽或不可能说尽的话题”的精彩说法,也将汇入关于废名的最具真知灼见的言说和评价史,并将成为同样经典化的判断。
  在陈建军看来,废名的“说不尽”还同时需要在废名其人其文的丰富性中去寻求进一步的理解。因此他花了极大的精力去钩沉废名生平事迹,发掘佚文佚简,梳理作品版本,也兼及具体史实的考辨、商讨或争鸣,对废名文集编纂问题的看法、对废名研究著作的介绍与评议等等,显示着作者深厚的学养功力和严谨的治学态度,追求的是考辨详尽,求真求实,使得一个说不尽的废名形象得以建立在扎实的考证和丰富生平事迹的勾陈的基础上,这正是一个作家经典化过程中最具基础性、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是其丰富性得以充分展现的基本前提。
  废名的丰富性,还表现在他在小说、诗歌、散文以及解诗学领域都贡献了具有独创性的文体:在小说领域是意象化小说、诗化小说以及史传化散文小说的开创者;诗歌领域则贡献了独一无二的晦涩诗与禅悟诗;散文领域则独得六朝散文之美,贡献了堪与庾信媲美的美文小品;在佛教研究领域,也以其《阿赖耶识论》别立新宗。而陈建军教授在《别忘了,废名还是位学者》一文中,还提醒我们废名有同样独异的学术成就,其学术研究涉及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哲学、美学、语言学等诸多领域。陈建军对作为学者的废名的系统概括也由此成为近些年来学界对废名总体观照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对废名学术的颇具全局性和系统性的扫描,都有助于凸显废名的“说不尽的”丰富性。
  比如陈建军格外关注废名1949年后的学术研究,认为废名在共和国成立后思想上发生了很大变化,而变化后的思想,又必然对其学术研究产生重大影响。但陈建军洞察到“变”与“不变”同时存在于废名身上。就学术研究而言,废名的“不变”表现在“学术生产方式未变”、“学术自信心未变”、“基本学术风格未变”以及“某些学术观点未变”等几方面,陈建军的文章也因此超越了以往论者对废名学术思想所做的散点式探讨和局部研究,堪称从整体研究的意义上全面、系统地呈现了废名的学术思想,从而表现出多方面的意义:其一,可以真正达到认识废名之“全人”的目的;其二,有助于分析、理解废名的文学创作;其三,对相关领域的学术研究具有启示作用;其四,为丰富或改写学术思想史提供参考。
  以上例举陈建军对作为学者的废名的总体性研究,只是试图管中窥豹,借此尝试描述《说不尽的废名》的学术贡献,有助于读者认知一个更加完整和丰富的废名。而废名独异性、经典性和未来性的特征,也正取决于类似陈建军教授的《说不尽的废名》这类既具有基础性同时也涵容了未来性的研究著述的面世。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载于《北京晚报》2022年1月21日第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