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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颖:为怀特画像——读《吉尔伯特•怀特传》

2022-07-01作者:秦颖刊发媒体:书城杂志浏览人数:4
《吉尔伯特·怀特传:<塞耳彭博物志>背后的故事》(商务印书馆2021年出版)
 
  英国十八世纪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被西方自然爱好者奉为“圣经”。遗憾的是,他没有传世的肖像,一百多年前研究者艾伦为《塞耳彭自然史》所写导言中就说到这一点。坊间多将与其同名的祖父、塞耳彭教区牧师的肖像误作这位博物学家。后人要为这位怀特画像,实非易事。艾伦说:“他的身世经历,人们只能从其书信中略窥一二。”
 
  怀特的书一七八九年出版,起初并无影响。虽然牛津墨顿学院院长当时就跟这位博物学家的侄儿说:“你叔叔的书……的时代一定会到来……届时所有读书人的购书单上,都少不了它。”(转引自Edmund Blunden:Nature in English Literature,p132)但这一预言迟至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才应验。这要归功于《新月刊》(New Monthly Magazine)的一名记者。一八三〇年英格兰南部发生一场骚乱,几个月后那名记者到访塞耳彭,写下了他眼中的乡村景象:“炊烟袅袅……葡萄藤和攀缘植物开满了花,整齐地爬满墙面,修剪过的小花园装点着鲜花,似乎只让人想到愉快的劳作……没有人会异想天开地询问这……地方是否会发生犯罪和不幸。这里的风景超乎期待,简直美得不真实。”(理查德·梅比《吉尔伯特·怀特传》,商务印书馆2021年,P7;以下仅标注页码)十九世纪,英国人移居各殖民地时,都会带上《圣经》、欧石楠枝和《塞耳彭自然史》,这本书成为“定义英式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再也找不到第二例像这本书一样,赢得如此众多的赞美和尊重的书了。柯勒律治说,“这是一本令人愉快的书”;达尔文称,这本书是让他对生物学产生兴趣的主要原因之一;弗吉尼亚·伍尔夫说,怀特“明显无意识的设计为我们留了一扇门,让我们可以听到远方的声音”;美国作家洛威尔把它形容为“亚当在天堂的日记”;当代鸟类学家詹姆斯·费希尔把怀特的魅力解释为,“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说的方式。他的世界圆融、简单、完整;不列颠的乡村;完美的避难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英国博物学家梅比说:“《塞耳彭自然史》如此具有独创性,如此重要,我们对作者……的了解却少得出奇。怀特的生活状态和性格一再被理想化。”(P2)他试图打破神话,还原怀特的生活,写出了《吉尔伯特·怀特传——〈塞耳彭博物志〉背后的故事》,获得一九八六年英国惠特布雷德传记奖。
 
  我编辑生涯编过的书,出版后仍不时拿出来翻翻的不到十种,《塞耳彭自然史》是其一,因为向往那种宁静、逍遥的生活,沉迷那“精密生动,美妙如画”的文字。听说《吉尔伯特·怀特传》出版,马上买回一册读。这本书在几个方面开拓了我的视野,让怀特的形象丰满了、细节丰富了。下面我尝试将其突破作一个归纳,然后谈谈读后的感想。
 
 
  怀特的曾祖父萨姆森·怀特爵士出生于牛津郡维特尼附近的科格斯,曾任牛津市长。怀特的爷爷吉尔伯特·怀特,曾为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初级研究员,一六八一年接任塞耳彭教区牧师一职。塞耳彭坐落在汉普郡原野的西部边缘,地形复杂、偏僻封闭。老吉尔伯特到任后,重整教会日常事务,修葺教堂及周围设施,并娶农家女丽贝卡·勒金为妻。可能是受妻子的影响,怀特家族从此留在了这个远离主流社会的偏僻的塞耳彭。
 
  老吉尔伯特和丽贝卡生养了六个孩子。长子约翰就是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的父亲。约翰外出求学,获得律师资格,成为治安法官,一七一九年回到塞耳彭,妻子是斯特里特姆一位教区长的女儿安妮·霍尔特。一七二〇年七月十八日,小吉尔伯特出生,同年他们一家搬到吉尔福德附近的坎普顿。小吉尔伯特有七个弟弟妹妹。
 
  老吉尔伯特去世后,约翰一家搬回塞耳彭跟母亲丽贝卡一起住,这一年小吉尔伯特·怀特九岁。按梅比的说法,怀特比最大的弟弟都大五岁,年龄的差距,使得他们玩不到一起,怀特十岁后就习惯了独处。这段孤独的童年时光,怀特一定花了很多的时间探索塞耳彭周围的乡野,像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对博物充满好奇。不过怀特自己没有明确提到过童年经历和趣闻。十三四岁时,怀特到十五英里外的贝辛斯托克上学,老师是教区牧师托马斯·沃顿博士,学伴是他的两个儿子:约瑟夫·沃顿(后来成为温彻斯特学院院长)和托马斯·沃顿(牛津大学诗学教授、桂冠诗人)。怀特带去的书单里,包括威尔金斯的《自然神学》和詹姆斯·汤姆森的《四季》。这两本书对怀特一生的影响颇大。但他这几年的学习生涯,无迹可寻。
 
  一七三九年十二月,怀特去了牛津的奥里尔学院。十八世纪中期,牛津大学因懒散、堕落和腐化而名声不佳。“课程少之又少,牛津大学的德伯雷图书馆每天只开放六个小时,有的书甚至用链条锁在书架上。教学甚至考试常常不过是将常备的问题和答案互换一下,或者讨论一些非常基础的语法或逻辑问题。有时候,如果导师缺席,讨论根本进行不下去。”(P35)怀特的教育主要来自自己的阅读和朋友圈。导师里有神学家和道德哲学教授爱德华·边沁;朋友大多对诗歌感兴趣,如马尔索(终生的好友、塞耳彭写作的推动者)、乔·沃顿(后来翻译过维吉尔的作品,牛津诗学教授汤姆·沃顿的哥哥)、威廉·柯林斯(诗人)。书中还列有多个人名,因不知履历,这里从略。
 
  一七四三年六月怀特毕业。学位授予仪式上,诗人蒲柏,怀特最喜欢的作者,将自己翻译的《伊利亚特》赠予怀特。梅比推测,怀特家与蒲柏有共同的朋友,家人安排了这一压轴戏。蒲柏对怀特一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比如书后面谈到的人类中心主义的退潮以及对动物生存权利的思考。第二年三月,怀特成为奥里尔学院的研究员。
 
 
 
  怀特的情感经历,我只在周作人的介绍文字里见到过简单的一句话:“怀德(特)很爱过莫索尔女士,后来大家所知道的却滂夫人者即是,她却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就不再去求别人了。”在梅比的传记中,这方面的内容丰富了许多。
 
  大学时代的友谊消退后,有几个月,女人占据了怀特的大部分心思,他迷恋上了珍妮·克罗克。珍妮的母亲,牛津的克罗克夫人,与怀特家是世交。怀特坠入情网,让朋友们很惊愕。十年后,怀特再次遇到珍妮,他时常会给克罗克夫人的仆人一些零钱,一七五二年他结清了在克罗克夫人店里的巨额账单,那么大的采购在一家店完成,让人猜想是在讨好珍妮的母亲。怀特那年十月的日记里,记录了他跟珍妮同车前往牛津,怀特送了她一个带盖的瓷汤碗。珍妮去塞耳彭是专程看怀特吗?珍妮与怀特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梅比努力发掘的材料,也只有这么一点暗示性线索。
 
  还有一段情感经历。一七四五年,怀特见到了马尔索的妹妹,十八岁的赫斯特(赫奇)。“她聪明、自信、年轻,但显然不美……怀特和赫奇从一开始就很合拍,他们无疑都从彼此身上看到了相似的独立精神。怀特敬佩她的才智……给她寄去了自己早期的一些诗作,征求她的意见。赫奇往往语气轻快,评价犀利:‘……我希望你父亲没有看过你对我不仅是诗意的赞美,如果他看过了,就一定不会见我,除非他喜欢诗歌,知道诗人必须在诗句中写出他根本没见过的完美事物。’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些委婉的调情奉承和情书频繁地在两人之间传递。……但是马尔索比谁都明白,怀特和赫斯特之间没有暗藏情愫,也没有后世作者们想象的浪漫关系。很明显,那只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他最好朋友的妹妹互相打趣,仅此而已……赫斯特后来成了著名的女学者莎蓬夫人。”(P42-43)多年后(1774年),当莎蓬夫人遭受流言蜚语时,怀特还在信里激动地为她辩护。周作人提及的那段感情在这里有了丰富的细节。梅比在此的推论显得比较谨慎。
 
  梅比的书中,还有一段暧昧的描述,若有若无的情感经历,似乎是暗示中年怀特的伤逝。一七六三年夏天,牧师妻子的三个表妹来到塞耳彭。她们都在“二十岁左右,有钱、轻浮又吸引人”。“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们给村庄带来了活力,显然也让威克斯的新主人不镇定了,逐渐步入中年的怀特还没有达至一生中最平静的时刻。”(P92)“夏日绵延,结果变成了持续的游玩宴请。”“读读汤姆森、投投干草、在隐士屋欣赏风景……真是令人愉快又富有诗意的招待。”怀特破天荒地在《花园纪事》中留下了记录。“我们二十个人在隐士屋喝茶:巴蒂家的姑娘们和马尔索一家唱着歌,打扮成牧羊人和牧羊女的模样,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这是个最优雅的夜晚;参加聚会的所有人都乐在其中。隐士似乎最有收获。”怀特在这之后,给好友马尔索的信说:“我还是孑然一身,在生养后代上很无用。”那年秋天,怀特的《花园纪事》中,录下了《塞耳彭的垂林,一首冬天的诗。献给巴蒂小姐》这首诗。“诗以极痛苦、极夸张的口吻开头……‘这些消逝的景象,失落了以往的荣光!/黯然失色的山毛榉,没了春天的绿意’,最后一节诗就像在宣告一场化装舞会的结束:‘回去吧,愉快的少女,带着你的自由 /你天生的幽默感,歌声的魅力;/富于感情的心,不受影响的惬意,/每一分不可名状的优雅,以及没一点令人高兴的能力。’”可见他的沮丧。梅比在此评论到:“可能是因为年纪渐长,以及对最后一次体验到青春飞扬的怀念,而不是因为渴求一段浪漫关系。”(P96-100)
 
 
  固然怀特一生的主要时间是在塞耳彭度过的,但他并不是天生就迷恋乡村,他跟我们一样,既喜欢乡村,又向往城市。
 
  大学时代,他的生活就丰富多彩:到河上泛舟、去赛马会、泡咖啡馆、参加音乐俱乐部,只要有机会,就尽情品尝异域美食,酒则喜欢波特酒、红酒和苹果酒。一七四三年参加完学位考试,他在城里通宵达旦庆祝,花了八先令来租马、用餐、喝酒(P37)。一七四七年出天花期间,他仍设法过得舒服:两个医生的花费达三十一英镑;家里还来了一位女佣照顾生活,日常饮食搭配丰盛。他的记账本中有一栏出天花时的开支,其中十月十六日的购买清单包括:三瓶白葡萄酒、半磅科林斯葡萄干、一盎司绿茶、一品脱葡萄酒、一磅灯芯草蜡烛和一碟牛肚。(P44)
 
  十八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怀特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机会。他漫无目的,有时甚至很莽撞。他在塞耳彭和西迪恩做了一段时间的助理牧师,还想过怀特岛上的一个职位。因为奥里尔学院的关系,得到过北安普敦郡莫顿平克尼教区的一个助理牧师的工作机会。但怀特仍然觉得,最理想的情况是在牛津谋得职位,他喜欢牛津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的学术氛围,以及作为大学教授可以享受的文化生活。一七四七年竞选奥里尔学院院长一职落败(P73-74)。一七五八年父亲去世,又陷入研究员的去留是非。在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奥里尔学院都流传着怀特自私自利、身兼数职的说法。
 
  一七四五年至一七五〇年间,怀特漫游了英格兰低地的许多地方,这让他了解到了各种各样的自然风景,以及栖息其间的野生物种,这为他观察塞耳彭提供了知识背景。他的许多旅行都是去拜访亲戚和好友。马尔索很喜欢听怀特讲路上的见闻。“你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有丰富多彩的事物可以画到纸上(我想你特别擅长的是风景画),然后寄给你定居不动的朋友们;我收到你的作品,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在跟你一起旅行。” (P49)
 
  怀特定居塞耳彭后,仍接受过邀请,去大学任职。一七五二年,他辞去塞耳彭助理牧师一职,出任牛津大学学监。“这项工作真正吸引他的仅仅是他又有理由住在牛津了,再者,还有报酬可拿。”(P64)“穿着学者的华服大出风头,这种无聊的事,怀特也是很享受的。……在牛津,他完全就是一副城里人的做派,购买‘顶上有羽毛的灰色假发’和‘挪威制造的手套’。他有一套‘闪闪发亮的大茶勺’,上面刻有他的徽章……他会去听音乐会,玩牌经常输,下国际象棋则常常能赢。他对于食物很有鉴赏力——至少是吃昂贵的食物时,口味相当跟得上潮流。他酷爱吃龙虾、牡蛎和螃蟹,也非常喜欢橄榄、扁桃仁、酸橙和草莓。”(P65)
 
  任学监这一年,亲戚朋友频频来访,怀特很喜欢带他们四处参观。本杰明带未婚妻安妮过来,一行人在此逗留了整整一个星期,参观了牛津大学博物馆、莫德林学院,还到布伦海姆和斯陀园远足。八月正值暑假,马尔索一家来度假,怀特从塞耳彭赶回牛津尽地主之谊。马尔索写道:“学监大人知道如何将每件事照顾周到。”(P66)
 
  一七六八年怀特开始将自己的活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几乎就是塞耳彭和伦敦。他很愿意一连几个星期待在伦敦。“也许他已经开始明白,一定程度的限制是他工作的前提。当被熟悉感包围时,他对自然和人文景观的感受会更深刻。”(P121-122)
 
  五十六岁生日后,怀特对生活燃起了新的激情。怀特家族成员不断在塞耳彭相聚,塞耳彭多年的耕耘开始有了回报,果树进入最佳挂果期。他减少了旅行(1777年只离开塞耳彭五周),计划威克斯宅的扩建。一七七八年夏,扩建后的宅子迎来了众多亲朋好友。怀特可以持续不断地给他们讲述村里的逸闻趣事,“塞耳彭独特的风景和天气就像当地浓重的口音,渗透到所有的故事中”(P183)。怀特的组织能力和社交能力,颇得友人肯定:“没有人比你更擅长做东。”(P120)
 
  威克斯宅的扩建,就是因为空间不能应付来访的家族成员和友人。晚年的怀特写道:“我想要一个属于我这一类人的社会。”(P187)
 
 
  怀特毕业后,成了奥里尔学院评议员,漫游英格兰低地,处理家族财产,一七四六年得到圣职,成为斯瓦雷顿的助理牧师……到三十岁忽然赋闲在家。这段空闲,使他对园艺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后来开始认真打理花园。一七五一年一月七日,他开启了自己的园艺记录《花园纪事》。跟当时出版的同类图书不同,怀特的纪事重在描述自己做了什么:播种和开花,结实和歉收,以及天气的影响。《花园纪事》中,还详细记录了为他提供帮助的村民各自的技能。
 
  十八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种瓜成了威克斯花园中的主要工作。温床的边长四十五英尺,每年加入三十车粪做肥料。从准备到种植,再到养育到成熟,面对十八世纪变幻莫测的气候,怀特的付出巨大。霉病、霜冻、洪涝、烈日。《花园纪事》详细地记录了种种细节。“怀特的日记不光记录了日常生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他的生活,他之所以会完成这些工作——还完成得很熟练——是因为这样可以讲述一个好的故事……他生性爱追根究底,对时间、地点的影响又十分敏感……他的写作风格越来越反映他的日常生活的节奏。”(P60)
 
  园艺并不是怀特孤独的学问追求,而是他赞美乡土的主要方式,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交活动。他的许多植物都是朋友和邻居送给他的。怀特在《花园纪事》开篇的十二个条目中记载了获得植物和种子的五种途径,比如他从当时最好的园艺家、《园艺家词典》的作者、切尔西药用植物园园长菲利普·米勒那里获取植物。
 
  一七五九年花园再次成为他生活的重心。如,“用六车新鲜的粪和一车杂草……做了一年用的苗床……插了两排品种很好的红色桂竹香的嫩枝……撒下一小片蜀葵和韭葱的种子。在新的花园里种了一些毛剪秋罗和耧斗菜”。可年底他又去了伦敦,直到第二年五月中旬才回到塞耳彭。这个时候,怀特大概坚定了留守塞耳彭的决心。他开始为花园作长远的安排,又种了大量的果树,在花园中修建了“哈哈”清水矮墙。“哈哈”自十七世纪中叶以来在法国很流行,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成为英国风景的组成部分,被看作新园艺的基础和最显著的标志。
 
  在一七六一年,怀特开始将园艺和野外观察结合起来。他的田野调查的经典模式初露端倪:耐心细致地观察,问题引导扩大范围,抽丝剥茧捕捉细节,思考推论寻求答案,构成知识并进一步观察检验。
 
  怀特对植物如何应对英格兰严酷的天气越来越感兴趣,一七六五年第一次记录了野生植物小地榆。这时候花园退居次要地位,他常到林地和灌木篱墙搜索新的植物。当时没有现在类似的野外手册可用,主要是依靠赫德森的《英格兰植物志》。他渐渐在上面标出了塞耳彭发现的四百三十九个物种。从《花园纪事》看,这一年接下来的几个月,怀特描绘了一幅十八世纪塞耳彭植物分布图。由此可知,怀特对教区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这时候他完全沉浸在植物研究中,并为此单独记了一本笔记。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一七六六年的塞耳彭植物,以及候鸟的来去、昆虫和爬行动物。”(P107)
 
  一七六七年怀特到伦敦,期间认识了旅行家、博物学家彭南特,开始了博物通信。这年年底,怀特得到巴林顿寄赠的一套《博物学家日志》的印刷表格。巴林顿将系统化地记录自然看作十八世纪让世界有序化的伟大努力的一部分。从此怀特每天记录天气,并严格遵循日志表中的栏目,简明扼要地记录候鸟的出现和鲜花的开放。原来《花园纪事》中的内容,则压缩到了“其他各种观察”。日志的早期条目,展现了怀特的田野工作是如何融入他的日常事务的。观察主要在威克斯花园或“哈哈”另一侧的公园进行;有一些观察是他去法灵顿工作时的收获(怀特1762年成为法灵顿教区的助理牧师,法灵顿位于塞耳彭西北方三英里外);怀特还会带着特定目的外出做调查,在村庄附近的话,多是步行,远行则多骑马。但大多数时候,花园之外的鸟都由别人为他“捕获”。怀特依靠邻居们帮他收集实物证据、信息和趣闻轶事,他偶尔会专门拜访,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日常交谈中收集信息。似乎正是怀特众所周知的好奇心,才使得一些物种被“捕获”。《塞耳彭自然史》里一些更具体的、概括性的描述,比如土壤的特点,就并非靠个人印象,而是村民们长期积累的集体经验。当然,《博物学家日志》虽然自成体系,但怀特的记录随意,信息芜杂。若一时对某东西好奇,可能一周都是相关条目,之后渐少。许多问题提出来,后来在日志中没有跟进。所以,它谈不上是一个系统的研究者的记录,也不是单纯的教区记录。《塞耳彭自然史》中的一些逸闻趣事,即使发生的时间有重合,也完全没有在日志中提及。要么怀特凭记忆,要么就是记在了别处。
 
 
  以上几个方面,是我阅读这本传记后,获得的新知。这是作者的重要贡献,最大可能地还原了怀特的生活,给了我们一个相对完整的怀特的印象。
 
  这本传记,我读了不下五遍。每次读完,都有写点东西的冲动,但几次提笔又放下了。总觉得有些地方有疑问,需要找原文看看。朋友小磊帮忙上网搜寻,找到了PDF版,我得以对照疑问部分,才定下心写这篇读后。
 
  应该说,阅读这本书的体验,很独特:既兴奋又恍惚。说兴奋,因为它展示了怀特一生的诸多细节。书中指出,怀特的梦想是去牛津任职,而非艾伦所言“不愿分心于教区的事务,宁可在法灵顿做一名不起眼的副牧师,享受一个有学养的博物家的恬静生活”。怀特感情丰富,他爱过,追求过,伤逝过;他追求享受,喜欢交友,向往城市生活,他归隐田园,似乎仍是无奈的选择。还有,他待在塞耳彭的日子,多花在了打理花园和菜园上……由此知道,怀特是一个很现代的人,他跟我们一样,既酷爱城市的精彩,也享受乡村的宁静。说恍惚,是作者在穿透历史的迷雾,拼贴怀特画像时,表现的踌躇和疏忽。比如,一七六三年夏,牧师夫人的三个表妹来到塞耳彭,极尽渲染之后,突然打住,强调不是渴求一段浪漫关系。又如,开篇对怀特的书颇为不屑,什么主题微不足道,内容平淡无奇,叙述漫无边际,结构杂乱无章,行文冷淡缺少情感,等等,这跟后面论述其文风的章节明显发生错位。还有,在一些年代、数据的使用上也出现一些错讹。如,结识至交马尔索的时间,应该是一七三九年,书中写成一七四九年。塞耳彭被发现和受关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从注释可知,文章是一八三〇年十二月刊发,由此推断,记者的到访应该是当年,也就是骚乱发生数月后,奇怪的是,书中则说是几年后到访。这些年代误差,在二〇〇六年重版文本中,仍赫然在目。另外,中译本删去了原版中大量珍贵的图片,殊为可惜。所附“注释与参考文献”中,删去前面的说明文字,亦使大量专有名词缩写不明所指。
 
  梅比在诸多史料的发掘上,功不可没。而资料的碎片化,带来的不确定性,也给写作增添了难度。在结论的推导上,多少表现出了摇摆,标准不一。难免给人留下用做文章的方式写作历史的印象。
 
  对怀特的评价,就我有限的阅读,还是艾伦最全面、客观、深刻,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大量摘抄引用。比如,他的建议就很实在:“想透彻地理解《塞耳彭自然史》,就应该去一趟塞耳彭。”当然,梅比的“画像”,作为一个补充,对我们全面认识怀特,有极高的价值。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