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翰笙书信集》(商务印书馆2023年10月出版)
2024年1月初,我拿到了商务印书馆2023年10月印刷出版的《陈翰笙书信集》(以下简称“该书”)。用了一周时间,我将全书阅毕。据我粗略统计,该书收入翰老87首诗,其中有多首是重复的,或是一首诗的不同版本。最早的一首写于1963年元旦,最晚的一首写于1982年1月,跨度约20年。从一定意义上说,在书信集中收入作者的87首诗,应是此书信集有别于其他人的书信集的一个特点。由于我本人对旧诗词有着特别的爱好,看过该书后,我想,将我与翰老在写作旧体诗方面的交往写出来,也许不无意义。
一
人生经历了三个世纪的中国当代老革命家和著名学者陈翰笙,是我的姨公(为便于读者阅读,下面提到姨公的地方,除引文外,均称“翰老”)。1970年1月28日,身在外交部江西“五七干校”的母亲孙少礼给翰老写了谈她在干校情况的一封信。在该信的倒数第二段,母亲写道:“一凡寄来他试做的几首诗,对于诗,我是门外汉,现抄在另纸上,请你替他改改吧。”(该书第168页)这几十个字,看似平淡,却是我有缘有幸与翰老在吟诗上交往、从中受益的源头和桥梁。
十分遗憾的是,年轻时没有保留信函的习惯,现在我手头没有当年和翰老的任何信函。时间相距久远,记忆力大大消退,当年给翰老寄过哪些幼稚青涩、如今不堪复读的拙诗劣词,我已无印象了。好在还有半个世纪以来精心收藏、迄今完好无损的相关照片和笔记本,我能不依靠模糊的记忆或虚幻的联想,对往事做出如实的记叙。
二
在抄写我早年诗作的一个笔记本上,记录了我与翰老的吟诗交往。1971年12月31日,在收到发小赵康康的来信后,我写了一首小诗,如下:
五绝 · 随感
读康康21日信,触动同感,借得一句,以成一绝。
独学而无友,心忧辍中流。夜邀灯下影,低眉入书岫。
我借得的那句,是发小信中引用的“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中的前五个字。当时,我刚满21岁,在部队当兵。这首小诗,记录了我对读书学习的渴望,亦隐含着我对部队缺乏读书条件和读伴,倘自己不能做到“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心存势必落伍的担忧。
翰老将这首小诗修改如下:
古体独学而无友,好似空樽无美酒。
长夜静见闻,正是愁肠难持久。
当时,我视原诗为“五绝”,但依照旧体诗词格律,此诗因失律而不能被称为“五绝”,翰老将其改为“古体”,纠正了我对古体诗格律的无知。改后的诗,除我借来的那句被保留,其他三句都是翰老的原创了,说是面貌皆非,绝不为过,但经翰老的妙笔一改,全诗文字显然生动形象和易于理解了许多,特别是最后两句,道出了读书学习可消除愁肠的真谛,可谓翰老经年累月读万卷书的亲身体会。
三
1972年1月27日,《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铁人王进喜》的长篇报道见报。我读后“为铁人的英雄事迹所感动”,以三天时间写了《铁人赞》五首。其最后一首,乃步陆游《示儿》诗原韵(原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而成:
死去并非万事空,大庆花开九州同。
铮铮硬骨遗七亿,捷报飞来告铁翁。
《铁人赞》五首,我全部寄给翰老了,但翰老仅对第五首修改如下:
大庆油田不落空,丰功直与大寨同。
先锋全靠王进喜,不愧称为一铁翁。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个党中央发布、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口号:“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翰老将我原诗第二句“大庆花开九州同”改为“丰功直与大寨同”,使该句描述更符合当年实情。通观改诗,更凸显了王进喜的先锋模范作用和诗作者对“铁人”的感佩。
我珍藏了三张背面有题诗手迹的翰老照片。照片背面的三首诗,写作的大致时间,在1971年第四季度至1972年第一季度。
1971年10月3日,翰老致周砚信(该书第213页)中
四
有《七一年国庆节日游长城》一诗,如下:
万里长城斗风霜,城上红旗放光芒。
自古蔚蓝映天险,于今备战有民防。
1972年元旦,翰老将该诗题写在游长城所拍照片上,诗题改为《游长城》(诗题后的“七二年元旦”,系翰老给我抄写此诗的时间),诗文经推敲后改为:
长城万里斗风霜,城上红旗放光芒。秦汉守边仗天险,于今备战有民防。
除首句前四字的次序有变,主要修改在第三句,文字表述更贴切,增加了诗意。
收到这张《游长城》的照片和诗后,1972年3月12日,我写了一首《看姨公近照寄姨公》的七言诗:
四宇巡游历万程,群书尽阅识神通。
风雨一洗精神焕,抖擞身腰攀古城。
这28个字,充分表达了我对翰老的敬佩之心:从小耳濡目染,我获知翰老长期在国外留学和为党工作,经历丰富,学识渊博,通晓四门外语,一身兼备老革命家与大学者的资历和风范。“风雨一洗”,是指翰老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经受的冲击与考验。看到照片上76岁老人开颜大笑的神态,身体如此硬朗,诗作如此明快,我自然十分高兴,不由自主地发出“风雨一洗精神焕,抖擞身腰攀古城”的赞叹。
翰老在1972年初寄给母亲的一张照片上题写了《七十六初度》一诗,我对其中“时代革新重教育,培训男女成贤淑”这两句感触良多。翰老一生经历了三个世纪,享年108岁,终生重视教育,执教长达78年。1924年,他在27岁时被蔡元培校长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因此获得“娃娃教授”的雅称。1925年,他和几位同仁在北京创办了艺文中学,我父亲张香山1928年从宁波老家来北京求学,便在艺文中学读书。翰老夫人即我的姨婆顾淑型当时任该校英语教员兼教育长,父亲是她的学生。父亲和母亲通过姨婆得以认识和交往,渐渐情窦初开,并于1946年结为终生伴侣。“文革”期间,翰老冒着风险,在位于北京东华门的家中为许多当时戴着所谓“黑帮子女”帽子的好学青年开设英文补习班,传为一时之佳话。70年代末,我脱下军装、回到北京工作后,也有幸成为翰老仍在开设的英文学习班的学生。
翰老也将寄给母亲的那张照片寄给哥哥和我,照片背面的诗则是《摄影自题》:“炯心可凝丹,持节能耐寒。胜地都游遍,吟诗倾肺肝。”我深深感到,这短小精悍的五言诗,是翰老对自己76年生涯的自视与归纳,诚乃精辟至极的神来之笔。
2020年12月,我给自己写了首《七十初度》的七律,其颈联“勉从平仄寻佳趣,勤向山川觅远游”,是我对自己古稀初度后晚年生涯的祈望和规划。今天行文至此,细品翰老的《摄影自题》诗,我突然意识到,我诗之颈联和翰老的“胜地都游遍,吟诗倾肺肝”,冥冥之中存在某种程度的形似与神似,而我在为《七十初度》打腹稿时,于此毫无所感。由此看来,我和翰老在吟诗上的交往,真是有缘有幸,翰老对我吟诗的影响历久弥深,迄今依然发挥着潜在的影响和作用。翰老的在天之灵倘若有知,该感到欣慰吧!
五
翰老在1982年8月22日的一封信中说:“过去三十年内写了四百多首,其中亦只有几十首值得保留的。”(该书第342页)就我而言,在读过该书收入的87首诗后,我感觉其中最好的一首是《哭亡妻顾淑型同志》:
窄溪依依送骨灰,凄凄水上我徘徊。
何时物化能随伴? 携手夜台笑语陪!
最后,谨以我近日所写的一首小诗,作为本文的结束:
七绝 · 阅《陈翰笙书信集》有感
故纸堆中聚至情,风云百载记深耕。
翻寻箧底婆母字,洒在缄书鸣玉声。
该书收入的我的外婆顾韦如、母亲孙少礼等给翰老的信,是我从长期保存的家人信札中翻寻出来提供给《陈翰笙书信集》的。她们的信件,和翰老及其他人的信件一道,在编入本书信集后,将共同而久远地鸣放出玉磐之声。
(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24年08月07日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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