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森林》(商务印书馆2023年出版)
1973年,经济学家舒马赫写出《小的是美好的》一书。在舒马赫看来,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应珍惜最重要的土地资源,将健康、美好与持久作为土地管理的主要目标。为了达成这仨目标,就得在巨无霸机器大生产和以简单工具求个体饱足之间,走出一条适应生态学规律的中间技术新路。这条新路,既小而美,如鸟之两翼、车之双轮,缺一不可。
读完美国森林生态学家罗宾·沃尔·基默尔的《苔藓森林》,我深为苔藓的小而美而感动。在书中,作者主要介绍了德氏小壶藓、北方卷叶藓、大拟垂枝藓、狭叶并齿藓、虎尾藓、长叶青藓、羽裂同蒴藓等诸多苔藓种属的生长环境和繁衍策略。专业研究者之外,读者完全可以忽略作者提到的一干苔藓专称,完全可以大而化之,哪怕苔藓地衣不辨,依然不妨碍领略生命演进的微妙、壮美、婉曲、动人。苔藓是造壤的媒介,是生命的先锋,是演替的桥梁,是孕育的胎房,应该得到人类的关注与敬重。
“在距今3.5亿年前的泥盆纪,出现了最原始的陆生植物,它们离开水,试着在陆地上生存。这向陆地迁移的先锋,就是苔藓。”其时的陆地,特别不宜生存:扎根无土,呼吸乏氧,风狂雨猛,寒热不节。苔藓所面对的,到处是体量巨大的贫瘠岩石。“作为亲密的伙伴,苔藓熟知岩石的轮廓,它们记得水流过裂隙的路线。”“苔藓销蚀着它们的表面,一点一点地让岩石重归于土,这些绿色的生命像冰川一样强大。”有了苔藓的拓殖,后续蕨类、裸子、被子植物的轮番演替才有基础,扁形、线形、环节、节肢、两栖、爬行、鸟、哺乳动物才有了稳定持续的食物来源。
这漫长的造物之功,得益于苔藓发明的一个生殖策略:“为了应对干燥陆地上的繁殖困境,苔藓做出了一次意义非凡的创举。卵子被妥善地保护在雌性生殖器中,而不是直接落到水上。如今所有的植物,从蕨类到冷杉,都采用了这一最早由苔藓发明的策略。”植物如此,即使“进化树”最顶端的人类,也依样画葫芦。但有性生殖毕竟高耗低效,因而苔藓除了孢子有性生殖外,还选择了全新的替代方案——无性生殖。芽胞、球芽、小枝,任何一个小小的碎片,只要落到些微湿土上,无论得到的是直射光、折射光、散射光还是反射光,哪怕一丝或者片刻,苔藓都能成长为新的植株,拓殖新的领地。相比而言,人类今天所自得的克隆技术,在苔藓看来,可实在是小儿科。苔藓如此能耐非凡,我们却视而不见,因为它太小,细微得不值一提,柔弱得吹弹即灭。
以大为美,某种意义上,是人类的偏见和短视。“小并不意味着失败。以任何生物学度量标准来看,苔藓都很成功:它们在地球上几乎每个生态系统中都有栖居,多达22000个种……苔藓可以在各种各样的微小生境里生存。”道路裂隙、乔木枝丫、甲虫背上、悬崖边缘,“苔藓完美适应了在微小空间的生活”。岩石表面、树皮表面、倒木表面、常绿植物覆盖的地面,任何类似的边界层,些微的保温保湿效果,就能让“不可能与高大植物争抢阳光”的苔藓们繁衍生息。“能在边界层生存,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优势,苔藓找到了自己生长的领地,在那里,小就是它的资本。”“苔藓占据了其他植物因身形过大而无法栖居的那些空间。它们的生存之道,是对小的赞美。”
小,也并不意味着荒寒。苔藓之小,富比雨林。地球生态体系当中,雨林物种之繁,允为第一。而热带雨林孕育出最丰富的生境和物种,从阴湿的地表到高高的林冠,没有一寸光秃的表面,林林总总的动植物都已特化,以适应光照和湿度的梯度变化,草食动物、肉食动物、掠食者、分解者,形成关联紧密的生态链条。“苔藓的微缩世界与热带雨林之间的相似性”能让作者这样的行家惊奇,当然更能让我这样的外行咂舌:“森林地表的1克苔藓——差不多一个杯子蛋糕大小——能容纳150000只原生动物、132000只缓步动物、3000只弹尾虫、800只轮虫、500只线虫、400只螨和200只蝇类幼虫。”这段引文最后,我都忍不住想加个惊叹号。
小,也不意味着陋。譬如,“苔藓必须保持湿润,好让魔法般的光合作用顺利发生”。缺乏深长根系的苔藓,为捕捉往低处流的水,特别演化出又长又细的直立叶,有的“叶上还长着密密的毛,有长长的会反射强光的尖端或者极小的细刺”。“苔藓的每一片叶都被打造成‘水房子’……就连叶的微观表面也是精心雕琢,以吸附和留住薄薄的水膜。”“苔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为了让植株与水更加亲密而生。从苔藓丛集的外形到它枝条上的排列密度,再到最小的那片叶的微观表面结构,所有这些特定都是为了留住水。”可以说,为了留住水,苔藓无所不用其极,从细部,到单株,到“苔藓森林”。因此,我们平常所见苔藓,都生长在常年阴湿之处。但要以为苔藓离不开阴湿,那也大错特错。“苔藓也会在干燥的地方栖息,比如正午的太阳下暴晒的岩石,干燥的沙丘,甚至沙漠。树的枝干在夏天仿佛一片沙漠,在春天则是一条河流。只有那些能容忍这种两极化的植物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比如,树羽藓。“大多数苔藓对于干旱导致的死亡是免疫的。对它们来说,脱水只是生命中重要的停顿。”
能忍受极端干旱,寄居森林枝干之上,特化出繁多捕水结构的苔藓,为森林这一固体水库,提供了最为靠谱的库容。“在哥斯达黎加一处苔藓丰富的云雾林中,每公顷森林里的苔藓在单次降雨中就能吸收5万升水……即便一场雨已经过去好几天,长满苔藓的树干仍然饱含水分,慢慢地释放着上周的雨水。”不必遥远的哥斯达黎加,任何去元阳哀牢山的游客,层达数百上千级元阳梯田,是观赏的必选项。元阳梯田任何一处,都远大于25°这宜耕坡度,保持水土的压力,也许举世无伦。如果雨量稍大,土埂必然崩塌。之所以梯田历千年而巍然,根本原因就在俯瞰干旱河谷的梯田顶端,是茂密的森林,是森林中的苔藓,平稳不断地释放着供养梯田的宝贵水分,成就这块世界遗产。
速生桉、皆伐林的蓄水能力,与原始林相比,天差地远,关键就在于过度扰动,让以蓄水为天职的苔藓无法立足。“没有一片蓄水的森林,再多的降雨也无济于事。在同等雨量的情况下,流经皆伐林场的溪流携带的水流,要比流经一片森林的溪流多得多。”径流的峰谷,因没了森林苔藓的呵护,而极为扩大。雨季,“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旱季,赤地千里,河干井涸。类似变化,吾乡戊戌一炬之后,家母童年走亲戚所可乘船的河流,就在旱涝两端打摆子,无复旧观了。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当下某些城市环卫的远离自然。广场不必说,就是树篱、草坪、花坛,甚至因快速城市化而保留为公园的荔枝林和龙眼林,环卫工也以剪、锯、夹、锥,总之使用各色工具,频繁清扫落叶,荡涤苔藓,裸出干净的表土,任淋溶作用强烈的南国,加速水土流失。这和本书作者批评的那位“炸掉一处悬崖以窃取苔藓”,以营造出自然老庄园氛围的匿名金主,本质相同,都在杀死森林、土壤、河流、真菌必然“感谢”的苔藓。
不禁怀念老家的那口村井了。条石青砖甃砌的水井,水桶触碰不到的砖缝,苔藓密实青翠,水井四角苔蕨丛簇。井口的苔藓,应更加生机勃勃了吧?
(原载于《文汇报》2024年9月22日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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