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万言丈量思想
——舟山籍学人许明龙重译《论法的精神》纪事

《论法的精神》（商务印书馆2012年出版）

　　提及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想必不少人有所耳闻，这部深刻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经典著作，在人类思想史上镌刻了永恒印记，自问世以来滋养了无数读者。2009年，年逾七旬的舟山籍著名翻译家许明龙以非凡的毅力和深厚的学养，耗时五年完成了这套两卷本、80余万字的《论法的精神》新译。下面，让我们走进这位翻译大家的精神世界，探寻其与启蒙经典的世纪对话，领略舟山籍学人在学术星空的独特光芒。

　　大病初愈承重担

　　作为法国启蒙运动时期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孟德斯鸠享誉全球的代表作《论法的精神》，被学界尊称为“现代宪政制度的基石”。这部著作不仅是启蒙运动的纲领性文献，更被誉为“一部改变世界的法政百科全书”，其影响力穿越三个世纪依然经久不衰。

　　《论法的精神》的汉译历史迄今已逾百年，重要译本包括严复翻译的《法意》（191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和张雁深翻译的《论法的精神》（196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尽管该书已有多个中文译本，但受时代语言风格和翻译理念的限制，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学界普遍希望能有一个更具时代性的译本问世。

　　生于定海杨家塘的许明龙（1936~2023），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国语言文学专业，是我国著名的法国史学者和法语翻译家。他深耕法国启蒙思想研究数十年，尤以孟德斯鸠、卢梭等思想家的译介见长，其译作兼具学术严谨性和文本准确性，深厚的学术造诣使其成为重译《论法的精神》的不二人选。

　　2003年秋，商务印书馆译作室负责人找到了许明龙，恳请他重译孟德斯鸠的这篇不朽名著。彼时的许明龙大病初愈，尚在恢复期。此前他因埋首翻译年鉴学派大部头名作过度劳累致病，医嘱需静养一段时间。面对重译《论法的精神》的邀约，许明龙陷入了矛盾：他既感到使命在肩，又顾虑原来的译本已相当成熟，且为学界广泛阅读和引用，新译能否实现超越尚存疑虑。

　　对于在法国历史和文化领域积淀深厚的许明龙来说，孟德斯鸠的巨著自然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学术吸引力。他深知，随着新史料的发现和研究的深入，学界对《论法的精神》的理解已进入新维度，学者的责任亦应当以更臻完善的译本传承经典、服务读者。同时，大病初愈的他也渴望借助学术事业重新找回生命的支点，从毕生挚爱的译事中汲取精神力量，实现自我价值。

　　另外，商务印书馆译作室负责人也给予了许明龙极大的鼓励，并提出了翔实的方案，包括增加学术译注、附录研究资料、在正文前撰写导读文章等，更增添了他的信心。

　　学术的使命感、对翻译事业的热忱，与出版方的诚意交织在一起，最终促使许明龙下定决心，毅然揽下了重译经典这一艰巨的任务。许明龙于2003年末先试译了三章，试稿获得商务印书馆的首肯后，全书的翻译工作正式启动。

　　字斟句酌铸精品

　　许明龙秉持着超越前人的信念，将此番重译视为一场专项的学术研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自问世以来，不同版本难以计数，选择一个权威原文版本作为新译的母本至关重要。许明龙通过咨询英国牛津“伏尔泰基金会”——该机构汇聚了18世纪启蒙思想家经典出版领域的一批顶级专家，了解到在现有的《论法的精神》法文版本中，以伽利玛出版社1995年版本为最优。为觅得这一最佳原文版本，许明龙遍访了京城各大图书馆，四处查找馆藏目录，都没有找到他期盼的版本，最终他还是托友人从法国寻找才购得心仪的法文版本。

　　《论法的精神》原有的译本已流传了很多年，特别是原译者严复、张雁深等都是著名学者，在此基础上进行重译犹如在难以翻越的高山上行走。所以，许明龙在重译时，从词汇、语句、专业知识、译文风格等方面精雕细琢、反复打磨。他不局限于逐句逐段翻译，而是会为了准确理解一个句子的意思，去通览整个段落乃至章节，通过上下文来把握句子所要表达的准确含义。每遇与旧译版本理解不同处，他必反复研读原文，仔细推敲斟酌，绝不轻易落笔。他给自己每日的翻译量严格控制在千字以内，既求“达意”之准确，更重“传神”之境界。

　　作为“西方政治哲学奠基之作”，《论法的精神》因其文本结构的精密性、历史语境的复杂性及思想内涵的深邃性，翻译难度极高。许明龙深知“译书难，重译经典最难”。为此，他以文献考据般的严谨，将法文底本与剑桥大学英译本反复比对、交叉校勘，并研读了数百份文献和相关学术资料。不同于普通译者追求“达信雅”的平衡，他更执着于还原孟德斯鸠写作时的时代语境与思想轨迹——在注释中梳理概念流变，于译文中保留原作独有的句式结构和语言风格。

　　《论法的精神》内容横跨政治、法律、经济、社会等诸多领域，书中涉及许多专业知识，如古罗马法典、伊斯兰教法、日本锁国政策等。为确保翻译准确，许明龙延请法学专家赵明教授、中世纪史专家张绪山教授、西方古代史专家晏绍祥教授等组成“学术智囊团”审读译稿，从各自的专业角度提出改进意见，他再根据专家的意见，从头至尾对译稿修改了一遍。之后他还将译稿寄送给北京大学历史系郭华榕教授、北京大学法语系王文融教授，分别从学术和语言角度进行双重审校，进一步完善译本。慢工出细活。正是许明龙本着这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工匠精神，字斟句酌，层层打磨，终使《论法的精神》新译本成为学术译著典范。

　　最佳译本立新标

　　许明龙的新译著《论法的精神》于2009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发行，首印5000册在3个月内即告罄，此后多次再版，连续多年维持年销量破万册的记录，跻身商务印书馆学术译著畅销榜，并分别被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和《孟德斯鸠全集》，这体现了出版界对许明龙译本品质的高度认可，也使其在学术出版领域占据重要地位。
 

　　译著出版后，在学界广受好评。业界普遍认为，许明龙重译的《论法的精神》以学术严谨性、内容系统性和语言流畅性见长，是中文世界对孟德斯鸠经典著作的重要学术贡献，其译本质量超过了此前所有译本。虽然此后又有一些《论法的精神》中文新译本问世，但学界公认为许译本为“最佳译本”。在很多大学哲学、法学等科系的导读课程中，多以许译本为“指定读本”。

　　许明龙翻译的《论法的精神》之所以广受褒奖，是因为他的译著与其他译本相比，有三个方面的核心优势：一是翻译精准度高。从翻译的准确性来看，许译都胜于过往的译本，特别是对关键术语的翻译更为考究，并修正了旧译中的一些“硬伤”和某些不够准确的译文。二是语言风格亲民。许译本采用现代汉语重构经典论述，表达清晰，语言流畅，符合现代读者的阅读习惯，让没有专业知识的普通读者也能轻松读懂，降低了阅读门槛，也使读者阅读更为顺畅、更容易理解。三是内容完整性好。许译本添加了大量背景性的译注，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解读正文。另外，在正文之外还随书附录了孟德斯鸠写作发表《论法的精神》前后，与18世纪同时期其他启蒙家的论辩文章以及其他相关资料，极大地提升了译本的文本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许明龙作为法国史专家，在翻译过程中将对孟德斯鸠思想的最新学术研究成果融入译本，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把握孟德斯鸠的思想体系，同时将孟德斯鸠的法学、哲学、政治、经济等思想熔铸为有机整体，系统呈现给读者。

　　尤为难得的是，许明龙晚年仍持续完善译本。在《论法的精神》出版以后，许明龙还经常关注学界和读者的反馈，并主动收集相关的意见和建议，最终在《孟德斯鸠文集》版本中，他以耄耋之龄修订了数百处，甚至连“的地得”亦不放过，精细调整，其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为后辈学人树立了学术典范。

　　许明龙的译笔为经典注人了新的生命力，诚如他晚年所言：“翻译是生命的重量丈量思想的深度。”这段译路历程，恰是学者与经典相互成就的永恒见证。

（原载于《舟山晚报》2025年04月25日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