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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学集成•戏曲卷 精装潮学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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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价:¥168.00

  • 主编:  
  • 出版时间:2025年10月本印时间:2025年10月
  • 版次:1印次:1页数:469页
  • 开本:16册数:1 卷数:1
  • ISBN:978-7-100-25317-8
  • 读者对象:潮剧研究者、爱好者
  • 主题词:戏曲研究
  • 人气: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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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览尽潮剧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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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言
吴国钦 梁卫群
  
  
  
  潮剧与潮乐是潮汕文化最具特色的文艺品类,是潮汕文化最亮丽的品牌与名片。2006年,潮剧与潮乐同属国家公布的首批“非遗”项目,它们历史悠久,艺术博大精深,受海内外数千万潮籍同胞的喜爱。
  潮剧是南戏的支脉与嫡传,产生于明代宣德年间(1426—1435)。当时,潮州民间艺人廖仲将南戏《刘文龙菱花镜》改编成适合在潮州演出的《刘希必金钗记》,将大量潮州元素,如潮州方言俗语、土谈谣谚、风俗胜迹等写进《刘希必金钗记》,并于宣德七年(1432)将改编本交给在胜寺梨园戏班演出。因此,《刘希必金钗记》既是一个南戏本子,又是一个“潮州化”了的潮剧剧本。它的出现,宣告了潮剧的诞生。
  潮剧产生后,伴随着潮剧的演出,对潮剧的鉴赏、评说与研究的活动开始出现。
  
一、明清时期的潮剧文献资料
  
  嘉靖丙寅年(1566)刊刻的明本潮州戏文《荔镜记》的尾曲唱:
  
  悲欢离合有四字,头着分开尾团圆。
  乞人编做一场戏,合家安乐拜谢天。1
  这首尾曲虽然只有四句曲辞,却道出了潮剧遵循中国戏曲情节编排的程式—悲欢离合。男女主人公无论如何离散,最后都会落实到“合”上来,这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2 。“合家安乐拜谢天”一句,说出了潮剧演出的缘由与环境:在平安四顺、合家团聚时,“编做一场戏”来酬谢神祇。
  清初,著名诗人、著作家、番禺人屈大均(1630—1696)撰写史料笔记《广东新语》,这是一部关于广东山川博物、名产民俗的志书,其中有一段涉及潮剧的论述,堪称潮学史上的经典。屈大均云:
  
  潮人以土音唱南北曲者,曰潮州戏。潮音似闽,多有声无字,有一字而演为二三字者。其歌轻婉,闽广相半,中有无其字而独用声口相授。曹好之,以为新调者。3
  
  这一论述,涉及潮剧的定义、名称、潮剧唱腔的特点及表演风格,还记载潮剧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屈大均说的“土音”,当然是指潮州方言,用潮州方言演唱的戏即为潮州戏。当时的戏曲在南为南曲,在北为北曲,所谓“南北曲”者,戏曲之统称也。屈大均并未指明当时潮剧的声腔是潮泉腔还是潮调,但指出潮剧唱腔及演唱的总体风格:“潮音似闽”,“闽广相半”,潮剧与福建的梨园戏等都是南戏支脉,潮剧在某些地方被称为“福佬戏”,即福建佬的戏曲。屈氏认为潮剧的演唱风格是“其歌轻婉”,在清初成为当时的“新调”,为观众所激赏。“轻婉”一词,成为600年来对潮剧唱腔评论的定谳。
  《广东新语》成书于屈大均晚年,刊行于清代康熙三十九年(1700)。乾隆时的广东学政、著名戏曲作家兼评论家、四川人李调元在其著作《南越笔记》中,非常赞同屈大均的见解,将屈大均关于潮州戏这一段论述,一字不漏地加以引用。屈大均与李调元都不是潮州人,他们以一个文化人或戏曲家的敏感,对清初潮州戏的演唱艺术作了非常精准的概括。
  清代康雍乾时期,随着政治、经济局面的稳定与发展,各种声腔戏班如正字戏、西秦戏、昆腔、外江戏(今广东汉剧)等,纷纷涌入潮州演出,与潮州戏争奇斗胜,潮剧进入一个发展的新时期。各种记述演出的文章与评论较多。如蓝鼎元《潮州风俗考》载康熙年间潮州节庆
演剧:
  
  好酣歌,新声度曲,灯宵月夜,傅粉嬉游,咿咿呜呜,杂以丝竹管弦之和,南音土风,声调迥别。迎神赛会,一年且居其半,梨园婆娑,无日无之。放灯结彩,火树银花,举国喧阗,昼夜无间。拥木偶以遨游于道,装饰人物肖古图画,穷工极巧,即以夸于中原可也。……及岁时应节,踏青步月观剧赏灯,少艾结群,直排守令之闼。……赛会烧香,游灯好戏。4
  
  乾隆辛巳年(1761)《潮州府志》记:
  
  凡乡社演剧多者相夸耀,所演传奇,皆习南音而操土风,聚观昼夜忘倦。若唱昆腔,人人厌听,辄散去。虽用丝竹,必鸣金以节之。
  
  以上记载,评说了清代前期潮剧之大体情况:
  (一)演出十分红火,“梨园婆娑,无日无之”,百姓“聚观昼夜忘倦”。
  (二)乡社之间演剧常互相“夸耀”斗戏。
  (三)潮剧的唱腔及伴奏,“习南音而操土风”,“用丝竹”,“鸣金以节之”,伴奏用弦索箫笛,以锣铙为节拍,成为颇时尚的“新声度曲”。
  (四)演出服装及舞台装置讲究,“装饰人物肖古图画,穷工极巧”,可与中原戏曲媲美。
  (五)外地人(多数为在潮州的官宦士大夫)对潮剧这种潮味“土风”,只觉“咿咿呜呜”,如坠五里雾中,不明就里;本地人却对昆腔不感兴趣。昆腔被称为水磨腔,属雅部戏曲,节奏四平八稳,缺乏抑扬顿挫,乡人并不喜欢。
  同光时期,潮剧迎来了鼎盛之日子。同治年间(1862—1874)王定镐《鳄渚摭谈》记:
  
  白字则以童子为之,而唱土音。……白字近来最盛,优童艳泽,服色新妍,所唱皆靡漫之音,所演皆淫媟之剧……正音、西秦戏一类,不过数班,独白字以百计。5
  
  引文中的“白字”指潮音戏,即潮剧;“正音”指正字戏。
  光绪二十八年(1902)《岭东日报》载:“潮州梨园分外江、潮音,外江除四大班外,继起者寥寥;潮音则日新月盛,凡有二百余班,此为潮音戏之鼎盛时代。”6这些记载,记述了清代后期咸丰、同治、光绪时潮剧演出之盛,虽只言片语,不成系统,谈不上什么学术研究,然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唱腔音乐是中国戏曲剧种区别界定的关键因素,潮剧与潮乐密不可分。
  潮乐是潮州音乐的省称。潮州音乐包括锣鼓乐、笛套古乐、弦乐、细乐、庙堂音乐、汉调音乐等。潮乐植根于潮州方言区,流传于粤东、闽南、港澳台地区及东南亚地区,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与深厚的群众基础。
  潮乐的产生远在潮剧之前。史料显示,唐代总章二年(669),泉潮间蛮僚啸乱,陈元光的父亲陈政奉命为镇将。陈政擅音律,曾担任隋朝协律郎。陈政病故之后,陈元光接替父亲平息啸乱。垂拱二年(686)置漳州,陈元光为首任刺史,管辖漳州、潮州一带,以控岭表。陈元光采用“乐、武治化”政策,他治理漳、潮20多年,出现“数千里无桴鼓之声”的太平局面。陈元光把中原音乐文化带到潮州,可以初步断定,唐代永隆时期即为潮州音乐发轫期。
  改变潮州蛮荒面貌、为潮州带来中原文化的韩愈,于宪宗元和十四年(819)任潮州刺史。韩愈在其《祭止雨文》《祭界石文》《祭大湖神文》中,记述了音乐在祭祀仪礼中的效用:“吹击管乐、侑香洁之”;“侑以音声,以谢神贶”;“躬斋洗,奏音声”。这些讯息,说明中唐时期潮地音乐与祭祀活动紧密相连。“吹管”与“击鼓”,即吹奏乐与锣鼓敲击乐,这是潮州锣鼓乐一种独特的演奏形式,是格调清丽隽朗的吹奏乐与粗犷雄奇的锣鼓乐的融合,刚柔并济,经过千百年的发展,成为今天享誉海内外的“潮州大锣鼓乐”。
  两宋时期文化发达。杨万里诗云:“旧日潮州底处所,如今风物冠南方。”其时,潮州有大成乐祭孔。饶宗颐搜集到《永乐大典•十三箫》引《三阳志》载:嘉定十四年(1221)重修孔庙大成殿,恢复每年春秋二祭祭孔,演奏大成乐,所用乐器有编钟16枚,编磬16枚,琴10张,还有笙、排箫等。
  潮阳的笛套古乐来源于宋代宫廷音乐,演奏龙笛的乐工随流亡的皇室寓居潮阳,于是有龙头凤尾的吹奏乐器与技法流传至今。
  明清时期,随着潮剧的产生与发展,作为潮剧构成的基本元素与基础音乐—潮乐大步走向繁荣。繁荣的标志是潮乐的几种音乐形态,如祭祀乐、庙堂音乐、笛套古乐、锣鼓乐、弦诗乐等都稳步发展,潮乐的丰富性、群众性进一步得到体现。
  
二、近现代的潮剧研究
  
  从学术层面审视明清两代的潮剧、潮乐研究,虽然有所发覆,也出现了屈大均那样的经典研判,但总的来说未免碎片化,不成气候。真正的研究,始于近现代。有几位著名学者对潮剧潮乐的研究,成就卓荦。
  首先是萧遥天,他的《潮州志•戏剧音乐志》是20世纪40年代潮剧潮乐研究的开山之作。饶宗颐在该书序言中说:
  
  十年前(按:1947年),我在主编《潮州志》时,感觉到潮州民间戏剧和音乐,另有它独特的风格,因而创立《戏剧音乐志》一门,这在方志学上,可说是史无前例的一种尝试。朋友中算潮阳萧遥天先生对这方面有深厚的研究基础,而且具有勇于探索的蛮劲,故当日这部门便聘请萧先生执笔。……现在他改称为《民间戏剧丛考》,实际上是一部探讨潮剧潮乐的专门著述。全书征引浩博,论证精详,对戏剧史贡献之巨,是不用我来多所置喙的。7
  
  萧遥天的《潮州志•戏剧音乐志》(以下简称《萧志》),皇皇数万言,全面系统探讨潮剧潮乐的产生、发展与演化,在他之前,无人能出其右。
  萧氏对潮剧潮乐的研究,首先从社会、经济、宗教这些根本性、基础性的因素入手,来探讨潮剧潮乐嬗变、发展之原因,眼光独到。他说:
  
  潮州的山川清淑,有农桑渔盐之利,民性温柔,向称富庶。近世因滨海得交通的方便,侨居南洋港沪各地而致富的比比皆是,社会经济日臻佳境,因之习尚渐趋侈靡,潮俗本来喜巫祀……每逢佳节,常有赛会,几乎无日不闻笙管之声,这是戏剧兴起的主因。8
  
  潮州(旧指八县,即潮安、澄海、饶平、潮阳、普宁、惠来、揭阳、丰顺)的“拜神”(潮俗称“拜老爷”)习俗,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神位。正如萧氏所说:
  
  潮境的庵观神庙星罗棋布,巫祀很杂,凡天神地祇,以至扫帚饭篮,都是膜拜的对象。各种行业,都有专祠。每神诞必杀牲演戏庆祝一番。神诞多如牛毛,故彻年首尾,都有戏可看。9
  
  萧遥天的研究,是建立在调查的基础上的。他说自己“在潮州各县多曾住过,自来亲眼所见”。潮境乡傩的风俗,“只有比志书所载更要变本加厉”。在《萧志》中,他详细记述戏班的组织、构成、设备情况,对名剧、名班、名角,叙之甚详;从开锣戏到团圆煞尾,甚而科、介、台步、程式、戏囊、逸闻诸项,也多有探究记述,绝非泛泛空论。在这基础上,萧氏归纳潮音戏三大特征:一是童伶童声演唱;二是用潮州方音演唱;三是帮腔帮声的运用。
  
  潮音戏的歌调柔曼,鼓乐清扬,稚声清脆,童优灵妙,以和各地戏剧比较,实能独标一格,且和潮州的山川民性绝相克谐。10
  
  萧氏总结潮音戏唱腔“柔曼”,鼓乐“清扬”,嗓音“清脆”,表演“灵妙”,可以说是内行人对潮剧“轻婉”风格的具体解读。
  萧氏对童伶制的态度是客观而清醒的,他在指出“童优灵妙”的时候,同时指出戏班对童伶的管教极不人道,“用法酷虐,习戏的动辄即受榎楚叱骂,一曲度成,血泪斑斑” 。11
  萧氏着重论述潮音戏与兄弟剧种的关系,深入探究它们之间如何取长补短,此消彼长。这是《萧志》研究的一个重点,也是它令人瞩目之处。与潮音戏关系密切的三大兄弟剧种是:正音戏、西秦戏、外江戏(即广东汉剧)。萧氏探讨这三个剧种如何传入潮州,它们各自的特色如何影响潮音戏。“正音戏之兴起,除当地贵显的爱好之外,当地官员的倡导,亦有功绩”。后来,由于“潮语不断混入,官腔渐不纯正”,至晚清潮音戏鼎盛,正音戏沦为杂耍杂技,这是童年的萧遥天亲眼所见的。12
  清代乾隆时秦腔已流入潮州,艺人为成年男女,与潮音的童子班悉成对照。秦腔在潮州约有五六个戏班,以演武戏为主,“身挂小牌,以资识别”(按:如标示张飞、曹操。此现象,本文作者之一吴国钦童年曾亲眼所见),“因为表演的是成年男女,卖弄风情很大胆逼真,亦为部分观众所喜,可惜风格卑下,受舆论所排斥”。13
  外江戏艺术“雅驯”,“在潮州有深厚的发展” 。外江戏入潮,于道光(1821—1851)初年。潮州崇尚雅乐,儒乐社这种“儒雅的业余剧乐组织,在潮州遍地开花,很受民众欢迎”。
  这三大剧种对潮剧的影响显而易见。如潮剧的开棚例戏《五福连》就来自正字戏,时至今日,其演出形态与唱念都照搬正字戏。萧氏认为,秦腔唱词多七字句,其板腔体声腔及一泻无余的滚唱对潮剧唱腔的影响非常明显。外江戏的音乐高雅悦耳,潮音班常延请外江乐师与艺人为教戏先生。
  《萧志》还对潮剧与众民间文艺形式的关系深入探讨。在20世纪40年代,民间的秧歌戏、纸影戏、傀儡戏、舞狮、倒吊吹手等“江湖小把戏”还是不入学者雅士法眼的民间杂耍,萧氏能够放下身段,留心这些民间艺术形式给潮剧的影响,是难能可贵的。
  对潮乐的研究,是《萧志》另一重要领域。正如饶宗颐在序中说的:
  
  关于潮乐方面,萧先生把一向被人视为鄙野的产物的潮乐,给它打通与古乐及各种方乐相接的道路,独挥斧斤,斩棘披荆,这工作够艰巨,居然开辟若干条平坦的路径可供后人跑走,是应该赞扬的。但其间一些道路尚嫌崎岖,像萧先生说潮乐“二四”音谱,它的源头是六朝隋唐清乐的简谱,现存的琴谱与隋唐间遗留下来的琵琶谱,都用这种符号。这种说法便很有问题。14
  
  然后,饶宗颐就这一问题详述己见,饶序对萧氏潮乐研究的成就与不足,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20世纪40年代,王永载的《潮州民间戏剧概观》15值得注意,王文从分类入手,将潮州民间戏剧分为梨园类(指潮剧、大白字戏,即今海陆丰白字戏、外江戏)、傀儡类(木头傀儡、纸影)、影剧类(皮影、走马灯)和其他(走唱、倒吊唢呐)。王文以话剧与电影划界,将清及近代的潮剧分为四个时期,可谓别开生面。
  第一时期:话剧未传入潮州时期,潮剧以演才子佳人戏为主。
  第二时期:话剧传入潮州之后(五四运动以后),题材丰富了,“服装化装也倾向现代化了” 。
  第三时期:国产电影流入潮州时期,即民国十五年(1926)前后。许多电影名片被改编成潮剧,表演与舞台较前进步。
  第四时期:“自‘七七’展开神圣抗战之后”,潮剧“跟着时代前进,成为强有力的民众教育武器”。
  王文产生于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0年,难能可贵之处是提出潮剧应发挥最大效能为抗战服务。王永载说:
  
  戏剧是反映现实的镜子。在当前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站在文化的岗位上,我们要使最直接最形象化最有力量的教育工具—戏剧,在救亡阵线中发挥它本质上最大的效能,担当起历史的使命。16
  
  王文还选择了好几首抗日的潮曲潮歌,为潮剧史保留了珍贵的抗日史料,十分难得。王永载将抗日的潮曲潮歌分为三类:
  (一)词类。如调寄[风流子]弦谱的《睡狮醒了》、调寄[中秋月]弦谱的《流亡曲》。
  (二)曲类。用当时流行的“王金龙板”谱写《还我河山》曲及《沉冤六十年》曲。
  (三)歌类。选录《五更救国歌》《新十二月救国歌》(用《桃花过渡》板)。
  王文为后世保留了潮剧潮曲十分难得的抗日史料,该文在潮学史上应有其位置。
  
三、潮剧源于南戏
  
  关于潮剧的由来,这是潮剧学术史上不可回避的问题,许多学者都提出自己的见解,如筱三阳、林淳钧、陈韩星、沈湘渠等。1968年,饶宗颐撰写的《潮剧溯源》一文,则最为引人注目。饶文一开头就说:
  
  潮剧乌乎始?考《潮阳县志•宋元翰传》云:“其治人以礼教,凡椎结戏剧之俗,一时为之丕变。”元翰官潮阳,在明正德九年(1514),所谓椎结,或指当日潮州土著之畲民。畲民之戏今虽不可详,然据是明初潮州已有戏剧。从可知矣。17
  饶宗颐据《宋元翰传》推断潮剧大约起源于明初,现时学界之研判证实此说可信。
  其次,饶宗颐据潮剧多七字句唱词,在《潮剧溯源》一文中说:
  
  白字戏戏文,牌子小调,仅用以点缀。盖因词调填制,必按字谱,制曲者多为伶工乐工,声律之道,非所娴习,因转而仿用弹词,故七言字句特多。弹词,潮人谓之“唱歌册”,盖仿自唐之变文。但以故事编为联章韵语,和以声乐,有白,有曲。潮音戏仿此以为曲文,取其便易,此即潮剧与平剧18、昆剧所最差异者。故潮音戏之形成,可谓合南戏与弹词为一。至后来之发展则西秦、外江之剧出腔调,酌采京剧之武行锣鼓,其熔冶之迹,俱可得而考,兹不复赘云。19
  
  饶氏从唱词入手,实事求是地指出潮剧之伶工乐工非“娴习”声律者,而其时“唱歌册”流行。于是“仿用弹词”,此乃潮剧与京剧、昆剧最差异之处。京剧唱西皮、二黄,多十字句;昆剧唱曲牌,故称“雅部”,文化较高的士大夫多有参与。潮剧之唱腔如饶氏所言,“后来之发展则西秦、外江之剧出腔调”,学了它们之滚唱,潮剧的唱腔变为曲牌与板腔结合。《潮剧溯源》一文并不长,却勾勒了潮剧产生及衍变之过程。它从唱词、唱腔入手,指出潮剧如何吸纳,如何“熔冶”,从根本上解决潮剧起源的问题。
  关于潮剧起源,不少学者参与论说。主要见解有:
  (一)萧遥天认为:“潮音戏者,关戏童之再生孙也。”他认为戏剧起源于“酬神的仪式”,关戏童是一种神魂附体的童子戏,关戏童与潮剧皆“以童优为主”。20
  (二)张伯杰认为潮剧来自弋阳腔。21
  (三)李国平认为潮剧来自正字戏。22
  潮剧来自南戏,是南戏的嫡传。这从剧目、脚色、唱腔、表演诸多方面,皆可论证潮剧包孕南戏基因并发扬之。
  吴国钦、林淳钧合著的《潮剧史》对关戏童诸说曾一一予以回应。关戏童在潮州地区并不流行,它与潮剧之童伶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不能说它就是潮剧源头。1978年,萧遥天自己否定原先的看法,说“若关戏童、唱秧歌,为前代雏形的遗存,未可列入纯粹的戏剧” 。至此,关戏童一说,是不成立的。23
  因为潮剧著名剧目《扫纱窗》(即《扫窗会》)来自弋阳腔首本戏《珍珠记》,潮剧与弋阳腔戏曲都有“帮声”,有人误以为潮剧来自弋阳腔。张伯杰引用徐渭《南词叙录》关于弋阳腔“闽广用之”的说法,得出潮剧来自弋阳腔的结论。他这篇1958年发表的论文影响巨大,1979年版《辞海》“弋阳腔”条目即袭用此说。1981年出版的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不仅袭用此说,还将潮剧《荔镜记》列为高腔代表作,用整一节的篇幅予以介绍评说。24
  事实上,潮剧虽曾受弋阳腔影响,但两者各为独立而迥异的剧种。弋阳“其调喧”(汤显祖),潮剧“其歌轻婉”(屈大均);弋阳“字多音少”(李渔),潮剧“多有声无字”(李调元);弋阳用假嗓演唱,潮剧用真嗓。史料显示,弋阳腔于明嘉靖时传入潮州,而嘉靖时潮音戏演出已十分红火,有当时御史戴璟禁戏律令可证(《御史戴璟正风俗条约》第十一条)25。因此,随着研究的深入,潮剧来自弋阳腔之说已不成立。1989年新版《辞海》也已修正了原来的说法。
  李国平认为潮剧来自正字戏,依据是最早的潮剧抄本上写着“新编全相南北插科忠孝正字《刘希必金钗记》”,既然卷首剧名标示“正字”,这个戏当然是正字戏无疑了。
  经过饶宗颐、林淳钧等的深入研究,《刘希必金钗记》标目之“正字”,绝非剧种的标示,而是属于“正音”的广告性文字。26在现存2600个正字戏剧目中,查不到《刘希必金钗记》一剧的名目。正字戏以武戏为主,而潮剧以文戏擅长,这两个剧种一刚一柔,一武一文。正字戏用正音(中州音)演唱,潮剧用乡音土语演唱,它们是内涵与风格迥异的剧种,说潮剧来自正字戏,缺乏扎实的依据。
  
四、《明本潮州戏文五种》的出版
  
  1985年,《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出版,这是潮剧史,也是中国戏剧史上一件大事。地域性如此之强的一批明代潮剧写本与刻本的出现,意义十分重大。潮学界因此掀起整理、评论、研究的热潮,出现了几种专著与数十篇学术论文,涉及剧种、内容、结构、唱腔、方言、版本、文物等领域,著名学者赵景深、徐朔方、刘念兹以及日本学者田仲一成都有论文参与讨论,可谓盛况空前。现举大要一说。
  首先是饶宗颐的《〈明本潮州戏文五种〉说略》。饶文肯定明本潮州戏文巨大的历史文物价值。成化本《白兔记》被称为“我国迄今所见年代最早的戏文刊本”,饶文指出,宣德六七年间写本《金钗记》“早于成化本卅余年”,“这才真正是我国目前最早的戏文写本,其价值可想而知” 。
  饶文接着对明本潮州戏文或考其源流,或说其演化,新见迭出,不愧为博学鸿儒,笔底生花。如指出《颜臣》即《醉翁谈录》所载《静女私通陈彦臣》,“我们可以从这本书恢复陈彦臣戏文全出的原貌,堪为研究南宋戏曲以及它渐变为地方戏曲的历史提供一无上资料” 。如他对《刘希必金钗记》剧名“正字”的解读,对“哩啰”曲韵帮声的考订,都涉及明本潮州戏文研究的重要课题。
  明本潮州戏文的闪亮登场,证实了明代潮腔潮调的存在。过去戏曲史说明代有四大声腔,即“南昆北弋,东柳西梆”。著名戏曲史家赵景深力证第五声腔的存在。他说:
  
  南戏的发展除了四大声腔之外,应该加泉潮腔,这一大声腔系统,有很多剧种和作品,在以往被史家们忽略了,徐文长就忽略了,但却是存在的事实。这一声腔或可称南音、闽南腔、泉腔、潮腔……我认为事实俱在,是无可辩驳的。27
  
  老戏曲史家赵景深力证戏曲史上第五声腔的存在,使原来偏于一隅的潮州与闽南戏曲,在中国戏曲声腔史上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
  潮州方言是潮剧赖以存在的基础。鲜明的地方语言特色,是地方戏曲剧目成功的重要标志之一。它表明剧目接地气,贴近生活,贴近百姓。对明本潮州戏文如何运用潮州方言来叙事抒情、刻画人物,这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林伦伦的《潮州方言与潮剧的关系散论》有深入的研究:
  
  《荔镜记》的戏文无论是道白还是唱词,几乎每一页里都有至今还用的潮汕方言词语,笔者粗略扫描一遍,便挑出一百多个,特别关键的是,方言词汇系统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基本词,如人称代词、亲属称谓词、基本动作词、常用形容词和副词等都基本上出现了。如:
  1.代词:阮(我、我们)、伊(他)、只(这、此)、许(那)、拙(这样、这么)、乜(什么)。
  2.亲属称谓及其他称谓名词:翁(丈夫)、么(音亩、妻子)、丈夫人、诸娘人(男人、女人)、亲姆(亲家母)、仔婿(女婿)、仔儿(儿子)、诸娘仔(女儿、姑娘)、亲情(亲戚)、查么仔(小姑娘)。
  3.常用名词:日头(太阳、日影)、冥(夜、晚上)、月娘(月亮)、天时(天气)、十五冥(元宵)、厝(家)、家后(家属)、钱银(钱)、石部(石头)、尾蝶(蝴蝶)、风台(台风)、加川(屁股)。
  4.常用动词:呾(说)、食(吃)、行(走)、企(站)、力(掠、抓捕)、使(花钱)、饲(喂养、养育)、得挑(玩儿)、咒誓(发誓)、引惹(招引)、沃花(浇花)、入去(进去)、洗面(洗脸)、排比(安排)、痛(疼爱)、断约(约会)、着(得、要)、却马屎(捡马粪)。28
  乡土文化是传统文化的重要分支。反观近年来潮剧舞台上,“展书句”(指文诌诌的书面语言)现象真不少,失去了乡土语言的鲜活,这值得我们警觉。
  
五、潮剧的专题研究
  
  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便出现专题研究。潮剧的专题研究首先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行当研究。
  潮剧有两个行当备受海内外戏剧家与观众叹赏,也一直是潮学界关注的焦点,这就是丑角与彩罗衣旦。潮剧丑角行当分类细密,有十类之多,主要有官袍丑(如《南山会》的驿丞)、项衫丑(如《闹钗》的胡连)、踢鞋丑(如《柴房会》的李老三和《刺梁冀》的万家春)、女丑(如《换偶记》的张幼花)等。在邀请老艺人表演各门类丑角的基本功、特技和首本戏之后,汕头专区1962年1月在汕头举办了潮剧丑戏大会演与艺术座谈会。经多次研讨,整理成《潮剧丑角表演艺术》一书,对潮丑表演艺术进行理论探讨。主要论文有林澜的《潮丑观察》、张伯杰的《谈潮剧官袍丑的表演艺术》、洪潮的《谈潮剧女丑的表演艺术》、胡希的《谈潮剧项衫丑表演上的几个问题》、张伯杰的《潮丑音乐和唱念的表演特色》等。如此集中地从理论上、艺术表演上探讨潮丑艺术,可说是破天荒第一次,一向只存在于老艺人身上的各种功夫特技,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不因人亡而艺息,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林澜的《潮丑观察》从类型入手,而不是从“这一个”典型入手,这是他与其他学者不同之处。他认为“物有自性与类性,类性表现同,自性表现异” 。他从老艺人表演的程式、基本功、功夫特技中总结出潮丑的类性。他指出:“净行代表刚美,旦行代表柔美,丑行便代表滑稽美。”林澜认为滑稽有幽默性的,也有讽刺性的:“幽默性滑稽,表露出崇高中的巧妙,或者是调和中的情趣,它是以美扬美的,而讽刺性的滑稽,揭露出卑下的丑相,或者是调和中的局促。(指反映内部矛盾中的错误缺点)它是以美贬丑的。”29林澜不赞同当时十分流行的见解:滑稽是内容与形式的矛盾。林澜认为滑稽是形象与概念的矛盾。林澜的研究已上升至美学的高度,他作为广东潮剧院第一任院长,不仅为潮剧的繁荣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而且交出了一份有个人见解的学术答卷,非常难能可贵。时任广东省戏剧家协会主席的李门,对林澜的学术成就给予高度评价。他在汇编林澜论文和剧作的《论潮剧艺术》序中说:
  
  这本书最突出的是谈及戏曲美学等问题。从美学角度来论述潮剧的长短,应该说是从林澜发其端,从《潮丑观察》《潮剧彩罗衣戏的美学观感》二文来看,确给我们以很多的启迪。他重视探求原理,认为能够具体运用原理,就会得到恰当的手法—手法是运用原理的实际表现。30
  
  1962年下半年,潮剧又开始对彩罗衣旦行当进行整理与研究。艺人习惯上说的彩罗衣旦,实际就是花旦,因穿彩罗衣而得名。彩罗衣旦有独特的步法、手法与台风,表演有许多独到之处,因而很受观众热捧。
  1962年12月4日至24日,在汕头举行潮剧旦角会演,有广东潮剧院及各县(市)16个专业剧团参加,共演出28个彩罗衣剧目,如《串戏定亲》《泼水成婚》《龙凤店》《磨豆腐》《夫妻闹》等。观摩演出过程中,举行了十三次座谈会,对彩罗衣戏的剧目、表演、音乐、语言等深入讨论,写出了一批学术论文。主要有林澜的《彩罗衣戏的美学观感》,陈历明、林淳钧的《潮剧彩罗衣旦五十年概述》,洪潮执笔的《潮剧彩罗衣旦表演艺术初探》等。研讨会后总结出彩罗衣旦表演基本功6套,科介程式7套,道具运用6套,并概括出彩罗衣旦这类聪明伶俐、乖巧可人的表演艺诀24字:丑味三分、眼生百媚、手重指划、身宜曲势、步如跳蚤、轻似飞燕。在这方面,本文作者之一梁卫群于2017年出版《潮剧旦角表演艺术》一书,全书以潮剧旦行的程式展示图片为主,辅以动作分解文字说明,用400多张图片直观而系统记述潮剧旦角表演艺术,集中了老艺人丰富的表演经验,为年轻人学艺提供了入门路径。
  潮剧的专题研究还有声腔音乐方面。潮剧废除童伶制之后,由成人取代童伶,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就童伶旦行而言,直至解放初戏改前夕,还是以男童扮旦角,其音高和女声同腔同度,其音色清纯明亮,有一定穿透力,在音击乐的配合下,形成富有特色的潮州韵味。解放初废除童伶制,推行大小生等成人唱声,问题立即就出现了,因定调高而成人的发声低(低于女声一个八度),音域又窄,故形成定调与男声音高的矛盾。
  如果让男小生用本嗓来演唱,则音色苍老暗淡,不符合小生行当那种坚实、清朗、潇洒、明亮声腔类型的要求,观众就要给你喝倒彩。31
  
  这是出自潮剧作曲家陈登谋的关于潮剧声腔的论文,这段文字交代了新中国成立之后潮剧声腔改革的背景,由是可知,声腔改革是戏改的重点和难点,许多音乐从业者为此殚精竭虑,他们经过多方探索,摸索出一些方法,对潮剧唱声与唱腔的改革、男唱腔改革等总结出宝贵经验,《潮剧声腔改革论文集》就是其中一个重要成果。
  潮剧自1951年废除童伶制,实行“改人改戏改制”的戏剧改革方针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主要表现在出作品、出人才。一批精品剧目,像《扫窗会》《柴房会》《陈三五娘》《苏六娘》《江姐》等相继出现。还出现了林澜、郑一标、洪妙、姚璇秋等一批优秀的潮剧从业人员和艺术家,书写了潮剧灿烂的历史。对潮剧的评赏,像田汉、老舍、张庚、曹禺、阳翰笙等的诗词,早已闻名遐迩;而撰文章者则不乏名家,如蔡楚生、李少春、王昆仑、郭启宏、林涵表、顾仲彝、董每戡等。中山大学中文系知名教授王季思,在《人民日报》发表评论《辞郎洲》的文章,用“柔情似水、烈骨如霜”为题目,这八个字,既是对巾帼英雄、诗人陈璧娘艺术形象的定评,也是对全剧艺术风格的精准概括。还有几部与潮剧学术研究有关的著述,特别值得一说。
  (一)林淳钧著的《潮剧闻见录》(中山大学出版社,1993年)是一部兼具基础性、资料性的重要著作。林淳钧是一位将毕生精力献给潮剧事业的学者(曾获汕头市颁发的“终身成就奖”),他平时耳目所经,勤加载录,有些资料是别人扔到垃圾桶后他捡回来的。我们从《潮剧闻见录》的篇目,也可以感知该书在潮剧史上的重要地位,如“潮剧名称的演变”“潮剧班的组织”“戏班的习俗和规矩”“40年代前潮汕潮剧班盛衰纪略”“童伶面面观”“名伶知略”“文武畔乐器的发展”“潮剧特有的发髻—大后尾”“戏箱”“戏馆”“戏厘(戏税)”……《潮剧闻见录》带着历史的印痕与潮剧文化的基因,掇英拾华,成为潮学史上的一部奠基性著作。
  (二)林淳钧、陈历明著的《潮剧剧目汇考》(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对现存潮剧2400个剧目,分别写出内容提要、剧本溯源、编演团体、演出概况等。全书用力之勤,究学之审,完成了潮剧研究一项巨大的基础工程。
  (三)汕头市艺术研究室主编的《潮剧研究》,至今已出版6辑,共发表有关潮剧论文百篇以上,为潮剧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学术交流园地。汕头市艺术研究室还从1990年开始编辑出版《潮剧年鉴》。每年一卷,至今已出版了几十卷,每卷着重介绍潮剧院团演出情况,转刊有关潮剧的文章,还有名伶访谈、史海探珠等栏目。《潮剧年鉴》已成为潮剧爱好者与学者的重要参考书。
  (四)这时期出版的潮剧学术专著,为数众多,如林淳钧、吴国钦合著的《潮剧史》、陈韩星的《近代潮汕戏剧》《潮剧与潮乐》、陈历明的《潮剧》、沈湘渠的《潮剧史话》《艺海探珠》、陈学希主编的《潮剧潮乐在海外的流播与影响》、梁卫群的《知蝉声几度》、陈华武的《潮剧旧事记忆》、林杰祥的《潮汕戏剧文献史料汇编》等。
  在众多评论与研究中,对姚璇秋的研究,可当作又一个专题研究,这个研究工作从姚璇秋入行一直贯穿至她的晚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至今,她数度成为关注和研究的“热点”。姚璇秋(1935—2022)是潮剧剧种的代表人物,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潮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首届广东省文艺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对姚璇秋表演艺术的评论与研究,早期有王季思、林澜的剧评,有林淳钧、许实铭的人物传记《姚璇秋》,近期有黄剑丰主编的《姚璇秋潮剧艺术评论文选》,还有沈湘渠的《解读姚璇秋》等文,有针对性地回答了人们心中的疑问,即如何成为姚璇秋。
  2021年4月在北京召开的关于姚璇秋表演艺术座谈会上,中国剧协秘书长崔伟发表了《我们需要怎样的表演艺术研究—从姚璇秋艺术研讨想到的》,指出眼下一些评论表演艺术文章的弊病,提出了一系列令人深思的问题。与会的董上德,则以“1953年的姚璇秋”作为研究突破口,写出了有见解有新意的学术论文。
  潮剧如何继承历史悠久的艺术传统,如何创造适应时代,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潮剧艺术?这是老话题,又是新课题;既是时代赋予的伟大使命,又是潮剧人责无旁贷的勇敢担当。
  关于继承创新问题,前几年国内戏曲理论界曾有过一次大讨论。有的主张先继承后创新,先把即将失传的传统剧目学下来,再谈创新;有的认为继承创新不可分割,创新存在于继承之中。潮剧如何继承创新,或曰守正创新?首先要弄明白潮剧的“本”和“正”。谢彦的《潮剧老艺人口述传承》(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采访了姚璇秋、李钦裕(传统剧目《蔡伯皆认像》的唯一在世传人)、范泽华、林淳钧等几十位潮剧名人,保留了一批老艺术家的口述实录。而今,当姚璇秋、李钦裕、黄清城、吴丽君、张长城等纷纷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部《潮剧老艺人口述传承》就像广陵绝响,让我们倍觉珍贵。
  在潮剧潮乐发展的长河中,潮乐的理论探讨远比潮剧落后。潮乐虽更具群众性与普及性,但因器乐品类繁杂,许多人仅将它作为自娱手段,聚集性的娱人较少,且极少上升到理论层面。当然,不是说乏善可陈,理论建树还是有不少创获的。
  纵观整个潮剧潮乐领域的学术探讨与研究历程,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参加者众,成绩巨大,硕果累累,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无论是出版论著,还是散篇论文,都呈现生机勃发的景象;忧的是喊声大,点子小,浮在上面的多,沉潜下面的少,有不少问题未能深入探讨。举例来说,饶宗颐大师曾经建议:
  
  潮汕地区的历史文物,可供独立研究的东西很多。明本《金钗记》戏文的出土,我认为是足以举行一次国际性的会议,来加以详细研究的。32
  
  饶先生洞察明宣德抄本《刘希必金钗记》巨大的文物价值与科研价值,所以呼吁召开一次国际学术会议来加以详细研究。但这一呼吁,无论在饶先生生前还是身后,都还未实现,不能不说是一桩憾事。
  二月花繁,三秋树远。满眼繁花莫障眼,三秋树远放眼量。胜景在前,未可懈怠!
  
  最后,要特别感谢本卷所收文章的作者或家属慷慨授权,玉成此书。虽经多方努力,但到本卷即将付梓之时,仍有若干文章未能联系到著作权人。因相关文章的学术价值,冀求周全、不忍割爱,仍收录入集。诚望著作权人鉴谅,如看到此书,请与编者或出版社联系,以便奉寄样书。
  
  编者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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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钦,1938年生,广东汕头人。中山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博导,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长期在高校任教,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史、戏曲史的教学与研究。主要著作有《中国戏曲史漫话》《西厢记艺术谈》《关汉卿全集校注》等,与人合作项目有《潮剧史》、《元杂剧选注》、《中国戏曲选》(三卷本)、《全元戏曲》(十二卷本)、《古曲观止》等,另有《吴国钦自选集》。
梁卫群,1973年生,广东潮州人。现为汕头融媒集团电视编导。长期从事潮剧文化研究。主要著作有《锦出》《知蝉声几度》《潮剧旦角表演艺术》《女童伶往事——一个人的潮剧戏班史》《剧里潮味》等,主创电视纪录片《我是姚璇秋》《先生郑一标》《老鹅洪妙》等。获广东省影视奖、南派纪录片奖、潮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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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学集成·戏曲卷》除卷首导言外,共收录文章51篇,分为“潮剧溯源”“潮剧艺术本体”“明本潮州戏文”“声腔、音乐与唱腔”“行当与表演艺术”“剧目与演员”六辑,展现潮学研究中戏曲研究的突出成果,总结回顾潮汕戏曲的发展脉络,以为推动潮学研究的不断深化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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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言   吴国钦  梁卫群/1
潮剧溯源
潮剧溯源   饶宗颐/27
潮音戏寻源   萧遥天/31
潮州民间戏剧概观   王永载/41
有关潮剧历史资料   筱三阳/58
明清潮汕地区戏剧史料   林淳钧/66
潮剧是南戏精神的体现者与传承者   陈  骅/71
为什么说潮剧有580年的历史   吴国钦/80
潮剧艺术本体
潮剧在潮汕文化中的地位及其保护与发展(节选)   黄  挺/93
娱神娱人与教化
  —浅谈潮剧的社会功能与转变   陈汉初/103
黎明前的潮剧   叶清发/110
潮剧与潮州歌册   吴奎信/118
潮汕独有的女子文化
  —潮州歌册   余亦文/129
广场戏与潮汕民俗   陈韩星/140
古老的潮剧为什么能走到今天
  —略论潮剧声腔艺术的继承与发展   沈湘渠/151
文化记忆与文化空间的延续与再造
  —新加坡百年潮剧的一些思考   蔡曙鹏/159
稽古揆今  亦史亦歌
  —读《潮剧史》   孙冰娜/171
明本潮州戏文
《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序   吴南生/179
《明本潮州戏文五种》说略   饶宗颐/181
《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后记   杨  越  王贵忱/191
潮州出土明本《琵琶记》考   田仲一成/196
潮汕方言与潮剧的形成   林伦伦/215
声腔、音乐与唱腔
潮剧音乐概述   郑志伟/229
潮剧声腔的起源及流变(节选)   张伯杰/248
潮剧古戏文弋阳腔青阳腔考察   郑志伟/261
潮剧明清时期的帮唱与现代帮唱比较   林淳钧/267
对潮剧男唱腔改革的探索和经验   林立勤/277
谈潮剧的唱声   卢吟词/281
漫谈潮剧唱声与唱腔的改革   陈玛原/283
潮剧声腔单一调门试解   陈登谋/289
潮州音乐的种类及其历史性   陈蕾士/295
潮州音乐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陈天国/300
生命的鲜活、自由、灵动
  —杨秀明与潮州筝曲《行云流水》   田  青/313
稀有的古乐谱潮州二四谱   林毛根/320
从韩愈文录看潮州音乐的演化与流播
  —兼议潮州音乐的源起(节选)   陈韩星/322
根深叶茂的潮州大锣鼓   杨业成/327
丰姿多彩的潮州民间音乐   蔡声桐/335
潮汕的庙堂音乐   林毛根/337
行当与表演艺术
潮丑观察   林  澜/345
浅谈潮丑与潮汕文化的关系(节选)   李亦彤/366
谈潮剧女丑表演艺术   洪  潮/377
潮剧彩罗衣旦表演艺术初探   洪  潮/387
潮剧彩罗衣旦五十年概述(1900—1949)   陈历明  林淳钧/398
剧目与演员
潮剧剧目  纵横观探   陈历明/415
谈潮剧的例戏   蔡起贤/420
潮剧的《苏六娘》   董每戡/428
柔情似水,烈骨如霜
  —看潮剧《辞郎洲》   王季思/431
刍议潮剧编剧艺术的传承与创新   吴国钦/434
解读姚璇秋   沈湘渠/445
姚璇秋,可复制欤   梁卫群/453
洪妙与他的表演艺术   陈  骅/458
初进怡梨潮剧团   范泽华   口述  林   立   整理/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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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音戏寻源
萧遥天
  
  
  潮州之乡土戏剧,当推今日盛行之潮音戏为代表,其余若唱秧歌、关戏童,乃前代雏形之遗存,未可列于纯粹之戏剧者也。潮音戏颇多异名:曰白字戏,因潮州旧有正音戏,曰白字,所以识别于正字;曰童子班,则以其优伶泰半以童稚充之而名,南洋群岛恒有以苦班戏名之者,又指其俳优多施夏楚严教而成者也,国人则咸呼为福佬戏,谓此乃福老人之戏也。观夫潮音之为戏,唱调柔曼,鼓乐清扬,稚声清脆,童优灵妙,持与各地戏剧比较,实能自成风格,且与潮州之地理环境及民族性相谐。岂乐记所谓“以爱心感者和以柔”者耶?潮音戏流布之区域,除大埔外几遍于全境,以逮南洋群岛、闽南、琼崖诸地,间有至港沪演出者,盖凡潮人足迹之所届,莫不有其流播,其观众,何止千万计也。然潮州因何而产生此种戏剧?自来演者自演,观者自观,弗求甚解,蒙昧既久,考寻綦难。世俗拾取优伶典实,谓唐书明皇曾选来部伎三百人教于梨园,声有错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子弟,潮音戏以至百戏,皆轫始于是云,此腐儒之论耳,不足援以为据。溯厥源流,潮音戏岂绝无依傍,凭空产生者耶?余窃憾向时士流,鄙薄戏剧为稗官小道,不屑论列,致令采风问俗之政,湮沦沉霾,因欲钩稽载籍,著之篇章,且礼失求诸野,此数百万潮人共有之乡土艺术,数百万人之口耳相授,乃一部活辞书,苟就中理棼廓雾,亦当必有所获。爰就乡老、伶工,以及乡人之老于江湖者,博访周咨,以所得片段消息,连缀归纳,复旁搜僻索,与昔日流入潮州各种戏剧比较研究,探幽钩沉,斩尽葛藤,以冀重见青山之本来面目。
  夫古之戏剧,始见巫舞,献神娱人,渐成风习,《诗经》十五国风地方剧之权舆也。秦汉以降,设乐府,陈百戏,杂百乐,变夏声,代面,拨头,踏摇娘等,雏形剧渐次以兴。其后唐置梨园教坊,诗变为词,自宋如下,词变为曲,曲复有南北曲之分。戏曲至元代始具规模,明清以来,渐次发展。今全国各种地方戏剧,虽派衍纷繁,溯其源流,皆南北曲二宗之流变也。故中国之戏剧,明以前为一总源,分立门户,则为明以后事。潮州戏剧之滥觞,固肇自有明中叶。而潮音戏较潮州外来诸戏,又为后起之变体也。
  晚明以来,异方戏剧相继叩潮州之门。正音乃自浙东赣南趋闽南,接诏安东山诸县而至。西秦、花鼓乃自湖南入粤北,经惠阳、海丰、陆丰诸县而至。外江则自安徽播赣南、闽西,经客族之嘉应州而至。花鼓在古远之时,久已变为潮调秧歌。若正音、西秦、外江,其始也各以异方本色为戏,过境演唱,继而州人习其腔调,踵其旧规,自组戏班,亦榜正音、西秦诸名,辗转相承,面目渐变。唯白恒混入土语土腔,台词自成戏棚官话,笑柄百出。外江因入潮稍晚,腔板音韵,典型保存,然亦有咸水班,与西秦、正音之末流犹一辙耳。
  考此种异方戏剧渐与囝腔混合之现象,实为潮音戏萌蘖之初征也。潮音戏之组织成为成熟之戏剧,年代虽无可考,然清乾隆时李调元著《南越笔记》云:“潮人以土音唱南北曲者,曰潮州戏。潮音似闽,多有声而无字。有一字而演为二三字,其歌轻婉,闽广相半。”是时已见潮州戏之称矣。大抵潮音戏之逐渐形成,始于清初,而其确立则历史甚浅,询诸乡党八十老者,佥曰:五十年前潮俗列正音、外江、西秦等戏为四大班,而潮音戏地位殊下,聘金甚低,士大夫未置齿颊间,独妇孺喜之,未厕大班之选也。譬如祀神赛会,其原定系聘演四大班戏者,及后因故障改聘潮音,则依例凡四大班一台,潮音须增抵一台半,其声价远逊诸班,乡社赛会账簿历历可稽,此一也。旧时之乡社大赛会,如演梨园多班,诸登班台,各布置妥当,必待正音班开锣,潮音班最末,收锣亦如之。是以行辈为序,应推正音班资格最老,潮音为后进,此二也。父老复言:五十年前之潮音,道具服饰,均较诸戏落色,戏袍非黑布镶白则白布镶黑,朝服多以白布绘彩,今澄海外砂王姓尚藏存此类服饰。故潮谚有嘲潮音戏者云:“戏囊九脚(只),戏角十三,老生七十一,花旦十三,相刣(对仗)出耙担(扁担),扮仙穿长衫。”言其道具脚色,零落不堪,须生耄耋,花旦童稚,以扁担充刀枪,便服当戏袍也,恶谑刻画,淋漓尽致矣。当时潮音班优伶生活至苦,每于收锣后,辄至人家乞取腌菜佐膳,旧亦有“陈世美讨无咸菜”之谚,以饰演陈世美之薄幸,惟妙惟肖,妇人痛恶之,忘其为优,竟拒所求,事虽谐谈,亦可觇其草创时之现象,此三也。据此三者,足征潮音戏之酝酿,虽近二三百年间事,而潮音戏之成熟,则不逾百年,更推而进之,潮音戏之酿成,亦可谓乃融化外来诸戏剧者也。试就诸剧探索,清其本源,察其演变,则知潮音戏者其本质源于秧歌弹词,铸入于正音戏之楷模,而其他西秦、外江诸戏,皆与有影响而合流者也。今就管见,次第陈之。
  
潮音戏与正音戏之关系
  
  关于潮音戏之源于正音戏,论据约有数点。其一,现在之潮音各班,其开锣之吉祥戏(艳段),若《唐明皇》《八仙寿》《仙姬送子》,及收锣之《团圆》诸出,皆说戏棚官语,脚色中之净,则无论在任何剧出,俱以假嗓说官语,此老狐化人,尾尚未掩,旧时正音之遗腔,仍未尽泯除也。其二,正音戏之做场,台面中央挂三竹帘,潮音戏亦循其旧规,挂三竹帘(改用画幕为近廿年事)。按此盖祖肇于元剧者也。忆昔曾见青楼、辍耕录诸书,说元代女优有称珠帘秀、赛帘秀、帘前秀……者,是演剧优伶当在帘前,犹昆戏之在红氍毹上也。复观潮州其他各戏之做场,台中咸挂红帐幕,与正音潮音迥异,是乃正音潮音之标帜相同也。其三,正音戏每唱词之句末曼声转折,或有帮腔,潮音戏也有帮腔。余固疑帮腔出于秧歌调,而渊源于湖南之花鼓调,粤北之春牛调,帮腔皆地方雏形剧共有之通则,而正音潮音乃受其混化而仿用之欤,是正音潮音之腔调相同也。其四,三四十年前潮音演唱旧编之戏目,所谓摘锦者甚多源于正音戏,如《刘咬脐》《打兔》(刘知远诸宫调、白兔记)、《包公会李后》《审郭槐》(抱盒剧金丸记)、《回窑》(薛仁贵衣锦回乡)、《认像》(琵琶记)、《和番》(汉宫秋)、《当妻》(风雪破窑记)、《破棺》(蝴蝶梦),均元剧也;《送寒衣》《冻雪》(韩湘子升仙记)、《高文举扫窗》(珍珠记)、《何文秀问卜》(玉钗记)、《活捉张三》(昆曲水浒),均明剧也。至若开锣戏之《八仙庆寿》(蟠桃会)、《京城会》(彩楼记)、《仙姬送子》《加官》以及《投江》《吊孝》等,莫不非元明杂剧传奇之旧,凡是皆正音戏之所擅演者,潮音戏或则袭其旧腔,或则以为蓝本。此正音潮音剧目之相同也。其五,现在潮剧仍其脚色为生、旦、丑、花面(净),戏剧术语如科、白、介、出、关目、装扮、起套、煞尾;称谓如员外、安人、梅香、小姐、老汉、老身、奴家、小人;口语如则个、少待、打听、打睡、怎生、知道;助字如用呵、了、生、的、吗,皆沿用正音戏之惯辞,与潮州方言迥不相侔。其行头(戏装)纯为明代衣冠,网巾尤为特征,更无论矣。其六,潮音正音,又曰白字正字,皆对举之名词,此显然系先有说正音之戏,后复有说白字之戏,白字盖因正字而生者也。余并谓正音之戏最先流入潮州,潮人听其唱白,为中原音韵,故命之为正音正字。西秦、外江接踵而至,其唱白亦雷同于正音者也,因其来晚,故各称之为西秦外江。唯潮音者正音之蝉脱化,乃用对举之字眼区别之,称白字戏。其七,正音戏之末流兼唱潮音,午夜顿改潮调,廿年前残存之老三胜班、新荣丰班皆如此,余曾及身听之,此亦正音演化为潮音,化蛹而尚未变为蛾之现象也。余推想潮音之入戏,其始系正音采编民间秧歌之类以为付剧,故在午夜以后演之,视为棚尾戏耳。后因妇孺喜此,且戏目渐编渐多,遂脱离正音班自立门户,组成潮音戏,此潮音产生之近因也。据上七点,其递嬗之迹,可以窥见潮音戏之主源矣。
  
潮音戏与秧歌之关系
  
  当正音戏未曾播及潮境以前,潮州民间已有其原始之雏形戏剧若关戏童、揲三姑、斗畲歌、唱秧歌,乃其权舆。此种农家娱乐,常当农隙祭神欢庆,就田陇间行之。古者优出于巫,巫之事神必用歌舞,献神也以悦人,是时所谓歌舞,乃民间野生之艺术,秧歌、畲歌、打野胡、打夜胡之类是也。今日潮俗春二三月,农村游神赛会甚盛,游神岂古之傩乎?论语有“乡人傩”,傩,驱疫也,今游神常有秧歌舞,扮成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汉之队伍,打鼓击节,且舞且歌,此宋人笔记常称打夜胡、打野胡之遗也。秧歌之后列,又有扮为男女僧道之短剧短出,称秧歌后棚,是则湖南花鼓与本土畲歌疍歌合流之产物也。余疑湖南之花鼓流入潮州民间,应较正音为前,其通俗淫亵与农村环境吻合,最易为大众所接受,故在极短时间内即变为纯粹之风土艺术,粗忽视之,其本来面目,几无迹可寻。此种秧歌戏,初系农村岁时应景之娱乐,后逐渐演化,亦有就田野草草搭台演唱,其戏衣道具咸盛于农家摔谷之椭圆大桶中,台上以晒谷之竹席遮顶,廿余年前南山乡僻犹有此种戏存在,称摔桶戏,今日之竹装戏,亦蝉脱于摔桶戏者也。
  故曰:正音、西秦、外江,贵族艺术也,其流入潮州,接受之者为士绅阶级。花鼓秧歌,民间艺术也,其流入潮州,接受之者则为农民大众。此雅俗贵贱,尽有分野。秧歌戏既融化花鼓调,最先成为纯粹之乡土戏,复窃取正音戏之戏剧组织,囊括其形式及内容,遂产生潮音戏。此为二百年以上之事,今日已数典忘祖,派衍绵邈,几于莫可诘究,然而仔细揣摩之,则其合之迹,显而易见。其一,今日凡潮音班俱祀有一神,称田师爷,或田元帅,史无可考。或云唐大宝时曲师,见宠于明皇者,更闻之老伶工,其言甚为诡异,谓相传最始之教戏者,授曲甫成,化为青蛙而隐。前说既属附会无稽,后说则是田元帅乃青蛙神也。凡潮音开班,必祀此神,初点香火,乃就田野取田土一块,归置香炉中,牲果香烛祭之,一谓之请元帅。乡俗每春间之起秧歌与秋季之关戏童,皆祀此神,请元帅之仪式亦如之。关戏童亦称关田元帅。此为潮音与秧歌及关戏童同出一源最现实之证据。窃疑此田元帅本来必为关戏童所先祀之神,由而传于秧歌,再传于潮音,以其为迷信风俗,历久未敢稍改,故一脉相承,至今弗变也。忆农家祀青蛙,蒲音仙聊斋志异数数言之,其为乡村淫祀,乃确切之证佐。其二,潮音戏中之小调,乃秧歌调也。如桃花过渡之“正月点灯笼”、十二月调,与清吴震方岭南杂记所举潮州秧歌采茶十二月调为一类。“桃花”调每段句末合以“倪了倪”之帮腔,邪许之声,尤为村歌之特征。(潮乐之曼,极似湖南之花鼓调,其稗贩此种花鼓调,入于潮音者,则秧歌戏也。此于前章已详阐之不赘。)
  
潮音戏与畲歌疍歌之关系
  
  潮州之土著,陆为畲民,水为疍户,故畲歌疍歌,为最原始之潮州民歌,亦潮州民歌的主流。今日之一切民间歌谣,犹概称之为畲歌,畲民刀耕火种,原山居之农民,畲歌亦犹畲民种秧之歌也。此种本土之秧歌,后来与异方之秧歌(花鼓)合流,成为秧歌戏,复与正音戏合流,便成潮音戏。畲歌之与潮音混合,李调元南越笔记亦记及之,其叙潮州戏之歌云:“其歌轻婉,闽广相半,中有无其字而独用声口相授,曹好之以为新调者,亦曰畲歌”,按畲歌应为潮州戏本有之老调,李氏以为新调,乃倒果为因也。今日之潮音戏中,仍有畲歌之成分存在,如桃花过渡之桃花姐与渡伯“斗畲歌”全段,如滑稽戏中常见丑角出场打诨之“扣子”及百鱼名歌、百鸟名歌等,皆畲歌也。疍户舟楫而居,捕鱼为业,疍民最喜歌乐,女之妍者多流为倡。李调元南越笔记,有及于疍歌者,如曰:“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百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歌始自榜人之女。”又曰:“疍人亦喜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近人钟敬文辑有疍歌一卷。顾潮州旧时疍歌甚盛,道光咸丰年间,潮安湘桥之六篷船,为烟花之薮,六篷船又呼疍家姨船,疍女多簪鱼卵兰,口嚼槟榔,度曲卖媚,歌舞侈丽,不让秦淮,黄剑有六篷船诗记其事。潮阳亦有此类船踪迹,道光时陈作舟潮阳竹枝词有云:“后溪水比前溪清,前溪月共后溪明,处处疍船争向月,三更不断管弦声。”是,疍歌必有影响于潮州戏,殆无可疑也。(有人疑今日潮音戏之做科,其台步恒三步踏前,三步踏后,摇曳动荡而进退之范围则甚固定,凡对唱单唱,莫不如是,极肖艇中唱戏之状,是岂疍女做科遗留之乎?姑志之以待证定。) 
  
潮音戏与关戏童之关系
  
  潮音戏班之组织,最特殊者,即脚色除丑、净、须生而外,全为童伶,此古代雏形戏剧关戏童之遗型也。按古之祀神歌舞,必以童稚充之。稗官小说,常记用童男女祭妖故事,史记本纪亦载秦始皇遣方士徐福以童男女五百人入海求仙药,皆取其为神圣纯洁之象征也。及巫之演变为优,依然尚童稚故习,古代以侏儒充倡优,注家多曰:“侏儒,短人也。”初常觉不能可解,岂世有短人若是之像耶?实则侏儒者,盖童稚之易词耳。今潮州之“关戏童”,仍承古代侏儒倡优之旧,潮音戏者,关戏童之再生孙也,亦仍关戏童之旧。此殆童伶来源所自来欤。再者,潮音戏以潮音平喉入调,亦关戏童之遗,因关戏童原始之乡土戏剧,其所唱若非疍民之歌,则为种秧之歌,皆以方言顺口唱出者也。及夫湖南之花鼓传入,其音调关目,虽为潮州乡土戏所吸收,但异方语言则非农民所能了解,故自始亦以本腔唱之,非若正音、外江、西秦诸戏,因鉴赏者系士绅阶级,始终保存其旧腔及其末流,虽渐变质,仍可见其潜移默化之迹也。关戏童吸收花鼓调,自始即取消其方言成分,保持吾固有之本音;迨与正音戏合流,亦仍一贯保持其固有之本音。且平喉出自童伶之口,清脆甜腻,听之醰然欲醉,最为妇孺及一般民众所爱尚也。
  
潮音戏与弹词之关系
  
  潮音戏之戏文,与正音、外江、西秦以至平剧、昆剧等等殊异,其编剧之七言句何其多也。夫诗变为词,词变而为曲,今日各种戏剧之戏文,多金元词曲之变体,其脚本有唱有白。唱者,词曲之牌子也。而潮音戏之脚本,以余观之,应区别之为宾白、唱白、唱词三种,更为清楚。潮音之唱词即唱牌子及小调者,每出戏中人乐弹唱者多七言句,间有变为三言或十言者,三言乃七言之断截,十言则七言之附余也。顾是乃弹词之旧体,潮音戏大量仿谓之,余姑定此类之专称为唱白,以示别于牌子小调者也。潮州民间,自来唱弹词之风甚盛,俗呼为唱“歌册”(潮安李万利藏有潮州弹词“歌册”刻版数百种,据称现尚流行者约七十多种),今日之家庭妇女与南洋侨民犹悠扬吟诵,酷嗜未已,惟不协乐调,顺口朗歌而已,然弹词古盖亦可以协乐者,若南词、花调,可资借镜也。杭俗遗风:“南词者,说唱古今书籍,编七字句,坐中开口弹弦子,打横者佐以洋琴,每本四五回,称为唱书先生。”又云:“花调亦以五人分脚色,用弦子琵琶,洋琴鼓板,所唱之书,均系七字唱本, 其调缓而且烂,每本五六回”。今闽南之卖弹唱七脚戏,皆同此类。潮州走唱班亦弹唱之变象,旧时唱弹词,今则易唱潮曲耳。
  潮州之有弹词,时间未可考,惟较先于潮音戏之组织,则毋庸置疑者也。潮音戏文之体裁,何以大部分模仿弹词?其主因不外惮于词曲之填制,必按宫谱,审音正纽,平仄抑扬,此在潮州之士大夫已非所长,况旧时潮音戏文之编制者,多为伶工乐工,浅学猥鄙,声律之道,更非所习者,手头之弹词,固可弹唱,复有脚本可循,因乃仿制之,甚或剽窃割裂,例证甚多,不胜枚举。最可笑者,则连与弹词形式同样之七言句,又系最通俗之版本,如唐诗,千家诗等等,亦搬入戏文,遍听潮曲,常突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云淡风轻近午天”之句,往往为之忍俊不禁。
  
潮音戏之兴起与其他戏剧所予之影响
  
  自潮音以秧歌弹词,陶铸于正音戏之楷模,组织而成戏班,潮州境内流行之各种戏剧,渐受此新兴乡土艺术之打击,日趋没落。四十年前,外江戏风靡一时,正音、西秦即遭其排挤,江河日下,终成绝响。及夫潮音之起也,外江亦步正音、西秦之后尘,渐趋销沉之路。平心论之,正音、西秦、外江,其艺术水准高于潮音,然流尚所趋,已多倾向低级趣味,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抑又何故耶?此无他,潮音乃以独有之潮州乡土风格擅胜,土语土腔,非特妇孺易晓,即潮州人莫不好之,观众既伙,欲阻其勃兴,其可得乎?乡老告余,潮音戏初盛,乃在清季光绪间,方军门照轩绥靖潮州之际,是时仅普宁方氏一家,便拥有潮音二百余班。在今日言,外来诸戏虽相继衰落,然胜清中叶以后,固有甚长之时间予潮音以观摩借镜之作用,考今潮音戏中,仍含蕴有诸剧之成分也。正音系潮剧前,固已论之,而西秦之戏出,若《张古董借妻》《戏叔》《卖胭脂》《戏凤》等,外江之戏出,若《辕门斩子》《刺王僚》《黄巢试剑》《薛蛟收狐狸》《收浪子尸》《杨天禄招亲》《苍蝇记》等,潮音戏均有演唱,皆袭取为蓝本者也。从前黑净唱曲必转用外江腔,近更变本加厉,新编之全连剧出,常常外江调潮调轴轳参用,丑生旦亦唱外江调矣。晚近廿年来,潮音戏复受平剧、粤剧、电影、西洋剧之影响,其取于平剧者,若戏装、武行、锣鼓(有时亦改打京锣,以资醒目),剧出若《玉堂春》《红鬃烈马》《孟丽君》亦尽量搬演。其吸受于粤剧者,则惟音乐一道,盖粤曲喧阗,而潮音文静,本格格不能相入,然粤乐多奇彩泛艳,其声新美有逾于潮音。潮音戏之过门辄取以伴奏,乐器中新增之二胡,亦粤乐器也。潮音之时装剧多取材国产电影,若《孤儿救祖》《姐妹花》《空谷兰》《人道》《火烧红莲寺》,其尤著者也。戏帘之改用画幕,及立体布景,台前之增一垂幕,以为分幕启闭之用,即窃效法于西洋戏剧者也。如是,则吾人今日之潮音戏,实为中国戏剧艺术之混血儿,非复野生艺术之旧矣。
  
  (原载《潮州志》1948年稿,《戏曲简讯·戏曲研究资料》1958年版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