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社会1780—1950》书摘
第六章 奥威尔
“与其说这是一套书,不如说这是一个世界。”这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对狄更斯的评价。“与其说这是一套书,不如说这是一个范例。”这是今天对奥威尔本人的评价。自他去世以后,我们都把他用作一个普遍论点的基础,但并不是关于观念的论点,而是关于心境的论点。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只能缓慢地接受和评价;也不是说他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必须要阐述和审视他的思想。他的有趣之处,几乎完全在于他的坦率。他和我们一起继承了一个伟大而人道的传统;和我们一起试图把这个传统应用于当代这个世界。他博览群书,在书中找到了美德与真理的详尽论述。他勇于体验,在实践中找到了忠诚、宽容和同情。但最后: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但又寒风料峭的四月天,时钟敲了十三下。温斯顿·史密斯缩着头,下巴紧贴着胸前,以躲避恶风。他快步走入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但是这种快捷却不足以阻挡一阵裹着沙砾尘土的旋风随他而入。
这沙尘是范例的一部分:由恶风挟带着打得人生疼的沙尘。民主、真理、艺术、平等、文化,所有这些都只存在于我们脑袋里,而街上到处都是恶风。伟大而人道的传统是一个蹩脚的玩笑:在书本里它还有些用处,但是等你放下书本,环顾四周与其说会幻灭,不如说这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
这是个悖论情境:这样的传统,这样的尘沙。我们已经把奥威尔变成了这种悖论人物的象征:我们对他所做出的反应,实际上是对共同情境所做的反应。英国受到了工业主义及其后果的首次冲击,随之而来的是两种情境的对立:一方面,这种富于人性的反应是提早发生、细致而又深刻的制造了一种真正的传统;另一方面,遭到批评的物质特性被构筑进我们所有的生活中成为一种强大而笃定的现实。这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是持久缓慢的,有时甚至是极度艰难的。一个靠感官生活在其中的人一定会遭受到许多压力。奥威尔生活在其中,而且坦率地把这种相互作用记录了下来。这便是我们关注他的原因。同时,尽管情境相同,奥威尔的反应仍属他个人所有,这一点必须分清楚。无论是他的关系、他的困境还是他的幻灭,都不能被赋予普遍意义。最后,为了恰当理解他的思想,与其说这是一个范例,不如说是一套书籍。
奥威尔作品的总体效果是悖论性的。他非常仁慈,却表达出一种极端非人的恐怖;他行为得体,却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卑劣。这或许是他悖论的总体特征。但除此之外,还有更为具体的一些悖论元素。他信仰社会主义,却对社会主义和其信徒进行了严厉苛责的批评;他笃信平等,批评阶级分化,却在晚期作品中假设了一种天生的不平等和无可逃避的阶级差别。这些向来被人们模糊带过,或仅仅为党派纷争所利用。只有观察更深一层的悖论,我们才能充分研究这些悖论问题。在批判语言的滥用方面,他是一个出色的批评家,但是他自己却实践了对语言的几种主要的和典型的滥用。他善于观察细节问题,而且作为经验主义者而广为人知,然而他自己也常常犯下貌似有理实则徒有其表的过分概括化毛病。我们研究他的作品时,需要关注的就是这些问题。
说他是一位出色的细节观察者,我认为是合适的;能够体现这些优点的代表性作品是《唐纳德·麦吉尔的艺术》,还有《通向维根码头之路》中的某些部分。他所做出的概括评论会引发完全对立的观点,在读完他全部作品后会得出这样的结果。不过,可以举几个例子作为提示:
大约自1900年以后出现的每一种社会主义形式都越来越公开地放弃了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目标
英国工党?行会社会主义?
到了20世纪40年代,所有的主要政治思想潮流都变成了极权主义性质。人间天堂就在即将实现的时候,人们对它却丧失了信心。
1945年的英国?
任何局外人都会感到惊奇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度发展的社会主义不过是一种完全局限于中产阶级的理论。
一个工党会议?任何工业区的地方党派吗?工会吗?
说穿了,高度工业化的国家里的所有左翼党派都是冒牌货,因为他们把打倒某些东西当作他们的任务,而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摧毁这些东西。
对此有何全面证据?
能够塑造世界的力量来自情感种族尊严、领袖崇拜、宗教信仰、战争狂热这些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机械地把这些当作不合时宜的东西排除在外;他们常常把自己的这些情感摧毁殆尽,结果丧失了一切行动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