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全部序言
十年恶梦醒来时，我力疾将积压胸中的愤懑化为文字，写成《语言与社会生活》，副题《社会语言学札记》，1979年初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这本小书带着浓重的时代烙印进入读书界，受到海内外读者的欢迎；同时也得到我所尊敬的几位语言学界前辈的鼓励。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小册子在剖析语言现象的时候，揭露了产生这些现象的社会背景之故，比如书中着重描述的语言灵物崇拜和现代迷信，就曾唤起了广大读者的共鸣。
此书的面世激活了我中断了几十年语言研究的兴趣，于是不自量力地打算为非语言专业的读者，写一部全面论述社会语言现象的专著。那几年是我一生最忙碌和工作最杂乱的时期，我只能利用更深人静的子夜来耕耘我的“自留地”。书写得很苦：大约花了两年多的深宵，写成二十多万字的初稿。稿成，我发现它是一堆干巴巴的、 教条气味十足的破烂文稿，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我毫不踌躇地把它毁了；现在只剩下一张发黄的稿纸，夹在我的一本语言学笔记中，那是初稿的拟目：
社会语言学
——关于理论问题的描述和探索
第一章 语言与社会 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
第二章 语言与思维 语言——劳动——思维
第三章 语言与符号 语言——指号——记号——符号
第四章 语言与迷信 语言拜物教——符咒——现代迷信
第五章 语言与语境 外来语——交融——术语学
第六章 语言与文化 委婉语词——文明与野蛮——语言获得学
第七章 语言与信息 语汇学——语义学——语用学——机器
第八章 语言与政策 多语现象——方言——统一民族语——国际语
照着这个提纲，也许可以编成供教学参考用的蹩脚讲义——但决不是一部对教学有启发作用的好讲义，也决不能满足对语言现象有兴趣而非专修语言学的读书人的需要。废掉初稿之后，我才省悟要达到我原定的目标，必须跳出传统语言学的框框，跳出所谓“体系”的框框，还要摆脱教科书式表述的框框。这很难，但我决心要试一试。我努力从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最重要的社会交际工具，是人类思想的直接现实，同时也是信息载体兼信息系统的观念出发，以现代汉语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分析和阐述了若干语言现象和它的社会语境。语言的变异，作为社会语言学的重要甚至主要范畴，分散在各种语言现象的分析中加以论述，历时的或共时的变异随处可见。这是本书的独特之处，它有异于当代出版的许多社会语言学专著——它们大体上都把变异列为专章的。这样将引导读者从具体的语言现象(而不是从抽象的逻辑推理)去理解语言的变异，我以为更少些教条气味。至于分析得不够深入，那是我的功力不足，没法子的了。
稿成，我仍觉不理想，朋友们劝我交给读者去评论，我接受了这个意见，就把这部《社会语言学》交给上海学林出版社，于1983年问世。
此书出版后，跟《语言与社会生活》一样，受到读书界的喜爱和前辈学者的激励。但我自己知道书中很多地方没有写好，眼高手低呀!例如关于社会语言学的两个基本目标，即从社会生活的变化观察语言的变化(第十章)和从语言的变化探索社会生活变迁的轨迹(第十一章)，就死板板的没有写活，或者说，大大不如其他各章那么驰骋自如；这两章确实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但没有做细致深入的分析；本来有很多极有意义的命题，可以作出十分生动而深刻的表述的。
我几次想动手加以修订，却几次搁笔。其原因一则我的学术根底太浅，短期难以提高；二则各章文字浑然一体，若果加以修补，必将破坏全书文风，变得前后混杂，索然无味。
好在此书出版后，我得到一个机会，专门从事语言研究和语言规范化的工作，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让我有可能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并且在实践中检验我的认识。六年的实践，使我取得了应用社会语言学的很多经验，对我的研究工作有不可估量的帮助，但“完善”此书的愿望则只好搁在一旁了。
在这期间，社会语言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出版了很多新著，作为多科性交叉科学的特征更加突出；而信息科学的突飞猛进，更赋予它丰富的新内容。我本人有幸仍然连绵不断地追踪这门学科前进的脚印，在步入黄昏的时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善”此书的途径——不是修修补补，而是彻底另写补卷。
我设想的补卷，打算从社会语言学出发，探讨语汇在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发生的变异。因此，它将不是一般的语汇学，而是社会语言学的语汇变异研究——它将阐述见面语，称呼语，亲属称谓语，委婉语，粗鄙语，外来语，缩略语，咒语、黑话和行话，体态语，洋泾浜语，混合语，语言马赛克现象和语词的定量分析等范畴。我认为语汇的研究，对社会语言学来说太重要了。设想中的这一补卷，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旧著的缺陷。可是对于我来说，时间不多了，能在最近的将来完成这一尝试，则如愿已足矣。
当前世界出现的一些语言现象，例如语言歧视，语言霸权主义，及其对语言民主的威胁；作为民族矛盾导火线的语言冲突；语言变异对语言规范化标准化的冲击，以及由此产生的消极作用和积极作用；语言信息处理和人机对话……等等，可能都是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宏观社会语言学将要探讨和解决的问题，都不可能在设想中的补卷中探讨了。
承商务印书馆主持人的好意，要出版我的一系列著译，其中包括重版《社会语言学》一书。由于上面说过的原因，此次重排，不加改动，只对很少几处文字表述上作了微小的润色。书末所附名目索引和人名索引，是新加上去的，都出自柳凤运之手；感谢她又一次细读全书，做索引的同时改正了前后不统一的译名和一些疏漏。十五年前，故友朱德熙在一次会议上，看到这部书时对我说：你的书有创意，可是没有索引，太遗憾了，太遗憾了。我常常记住此言——我一直从我这位同时代人处得到过不少教益，也一直想弥补他所指出的遗憾，可惜他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如今凤运帮我给这部书消除了这一遗憾，我想，如果他知道，他会很高兴的。
陈 原
1999年8月15日记于北京
此书的面世激活了我中断了几十年语言研究的兴趣，于是不自量力地打算为非语言专业的读者，写一部全面论述社会语言现象的专著。那几年是我一生最忙碌和工作最杂乱的时期，我只能利用更深人静的子夜来耕耘我的“自留地”。书写得很苦：大约花了两年多的深宵，写成二十多万字的初稿。稿成，我发现它是一堆干巴巴的、 教条气味十足的破烂文稿，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我毫不踌躇地把它毁了；现在只剩下一张发黄的稿纸，夹在我的一本语言学笔记中，那是初稿的拟目：
社会语言学
——关于理论问题的描述和探索
第一章 语言与社会 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
第二章 语言与思维 语言——劳动——思维
第三章 语言与符号 语言——指号——记号——符号
第四章 语言与迷信 语言拜物教——符咒——现代迷信
第五章 语言与语境 外来语——交融——术语学
第六章 语言与文化 委婉语词——文明与野蛮——语言获得学
第七章 语言与信息 语汇学——语义学——语用学——机器
第八章 语言与政策 多语现象——方言——统一民族语——国际语
照着这个提纲，也许可以编成供教学参考用的蹩脚讲义——但决不是一部对教学有启发作用的好讲义，也决不能满足对语言现象有兴趣而非专修语言学的读书人的需要。废掉初稿之后，我才省悟要达到我原定的目标，必须跳出传统语言学的框框，跳出所谓“体系”的框框，还要摆脱教科书式表述的框框。这很难，但我决心要试一试。我努力从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最重要的社会交际工具，是人类思想的直接现实，同时也是信息载体兼信息系统的观念出发，以现代汉语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分析和阐述了若干语言现象和它的社会语境。语言的变异，作为社会语言学的重要甚至主要范畴，分散在各种语言现象的分析中加以论述，历时的或共时的变异随处可见。这是本书的独特之处，它有异于当代出版的许多社会语言学专著——它们大体上都把变异列为专章的。这样将引导读者从具体的语言现象(而不是从抽象的逻辑推理)去理解语言的变异，我以为更少些教条气味。至于分析得不够深入，那是我的功力不足，没法子的了。
稿成，我仍觉不理想，朋友们劝我交给读者去评论，我接受了这个意见，就把这部《社会语言学》交给上海学林出版社，于1983年问世。
此书出版后，跟《语言与社会生活》一样，受到读书界的喜爱和前辈学者的激励。但我自己知道书中很多地方没有写好，眼高手低呀!例如关于社会语言学的两个基本目标，即从社会生活的变化观察语言的变化(第十章)和从语言的变化探索社会生活变迁的轨迹(第十一章)，就死板板的没有写活，或者说，大大不如其他各章那么驰骋自如；这两章确实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但没有做细致深入的分析；本来有很多极有意义的命题，可以作出十分生动而深刻的表述的。
我几次想动手加以修订，却几次搁笔。其原因一则我的学术根底太浅，短期难以提高；二则各章文字浑然一体，若果加以修补，必将破坏全书文风，变得前后混杂，索然无味。
好在此书出版后，我得到一个机会，专门从事语言研究和语言规范化的工作，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让我有可能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并且在实践中检验我的认识。六年的实践，使我取得了应用社会语言学的很多经验，对我的研究工作有不可估量的帮助，但“完善”此书的愿望则只好搁在一旁了。
在这期间，社会语言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出版了很多新著，作为多科性交叉科学的特征更加突出；而信息科学的突飞猛进，更赋予它丰富的新内容。我本人有幸仍然连绵不断地追踪这门学科前进的脚印，在步入黄昏的时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善”此书的途径——不是修修补补，而是彻底另写补卷。
我设想的补卷，打算从社会语言学出发，探讨语汇在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发生的变异。因此，它将不是一般的语汇学，而是社会语言学的语汇变异研究——它将阐述见面语，称呼语，亲属称谓语，委婉语，粗鄙语，外来语，缩略语，咒语、黑话和行话，体态语，洋泾浜语，混合语，语言马赛克现象和语词的定量分析等范畴。我认为语汇的研究，对社会语言学来说太重要了。设想中的这一补卷，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旧著的缺陷。可是对于我来说，时间不多了，能在最近的将来完成这一尝试，则如愿已足矣。
当前世界出现的一些语言现象，例如语言歧视，语言霸权主义，及其对语言民主的威胁；作为民族矛盾导火线的语言冲突；语言变异对语言规范化标准化的冲击，以及由此产生的消极作用和积极作用；语言信息处理和人机对话……等等，可能都是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宏观社会语言学将要探讨和解决的问题，都不可能在设想中的补卷中探讨了。
承商务印书馆主持人的好意，要出版我的一系列著译，其中包括重版《社会语言学》一书。由于上面说过的原因，此次重排，不加改动，只对很少几处文字表述上作了微小的润色。书末所附名目索引和人名索引，是新加上去的，都出自柳凤运之手；感谢她又一次细读全书，做索引的同时改正了前后不统一的译名和一些疏漏。十五年前，故友朱德熙在一次会议上，看到这部书时对我说：你的书有创意，可是没有索引，太遗憾了，太遗憾了。我常常记住此言——我一直从我这位同时代人处得到过不少教益，也一直想弥补他所指出的遗憾，可惜他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如今凤运帮我给这部书消除了这一遗憾，我想，如果他知道，他会很高兴的。
陈 原
1999年8月15日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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